须臾后,他敛了眸,盯着沙地上的鬼画符:“你先前说那疫鬼是‘小角色’,可你别忘了,它是百鬼之一,之所以当前力量弱小,是因为有世间最无解的咒法镇着它,它能挣脱些分身碎片,还能使用障眼之术,已是很了得。”
谢临风“啊”了声,就势躺下:“我不懂祂,你还不懂吗?祂引我们前来,仅是为了找到这作祟的婴尸吗?况且魇境本质为虚幻,外来客和魇中者是互相杀不死的。”谢临风抬手遮挡霞光,“一个夏家,能让神祇这样大费周章……祂管这么宽?”
姣子三番两次将他们拉沉进终南海,第一次赠了三言,顺带为他修了镜子。第二次引他们找到婴尸,发现夏清风的阴谋——
谢临风一骨碌坐起:“我瞧着很不对劲,夏清风从前分明不知晓天水的用途,若他先前便有复生儿子的念头,那么行此起死回生之术,就要靠别的手段。”他一手支着脸,一手在沙地上乱画,“这样一来,就与夏清风同疫鬼之间的交易有干系,那傀儡神婆身体里装的兴许就是这个疫鬼了。”
不论夏清风是将疫鬼当做孩子在养,该是在神婆跟前以“弟子”自称,都只能说明一件事,夏清风与疫鬼间有交易往来。
晏病睢垂眸道:“对于夏清风而言,自然是复生儿子。但对于疫鬼来说,也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百鬼破封!
“不错。”谢临风在沙地上用手指勾了个尾,“可我们忽略了一件事,这分明是萧拓的魇境,怎么夏清风却时常在里面,他们很亲密吗?”
“并非亲密就能彼此干扰。你想想,魇境之中前生过往都能瞧见,是很私密的,先前白芍要融合萧拓魇境,也得征得主人同意。若非你我仗着傩仙本领偷渡进来,原本也是无法进入的。”晏病睢捞起袖子,也在地上画了一笔,“你还记得萧家女萧官均吗?”
“自然记得,她很蹊跷。只是夏清风一人就怪头疼的,还没想到她。”谢临风蓦地吸了口气,勾住对面的指尖,“……你这画的什么,写的什么?”
晏病睢手指悬空,无辜道:“你不识字?”
原来地上正正经经地写了个“谢”字,只是这个“谢”字位置刚好,不偏不倚正杵在一张潦草的脸上。
那脸上五官乱飞,小眼大嘴,丑得不忍直视。
谢临风正色说:“我不许你画了。”
晏病睢登时受挫,一屁股坐下,将沙子乱抹一通:“……我从前只是以为夏、萧两家关系好,因此夏清风得病,萧官均赶来探望是理所应当。可转念一想,她身为前线的将军,并不常回镇上,这为数不多的一次回家却是直奔夏府。”
谢临风反问:“她如何?”
晏病睢立马意会道:“很孝顺。”
“这就出问题了。”谢临风聚拢沙子,很有耐心,“萧官均使了木客族的影术来替夏清风补魂,可看她样子,像是从不知晓萧拓是炼魂而死,若是有心,她要做的该是替萧拓补魂,而并非夏清风。这只能说明两种情况。”
谢临风写了两笔:“其一,萧官均早就尝试过替父亲补魂,但失败了。”
晏病睢驳斥道:“可这样一来,她定然会发现萧拓的死因。那么她来找夏清风就不是嘘寒问暖,而是寻仇了,但萧官均待夏清风的恭敬不似作伪,是真心的。”
谢临风长长地“嗯——”了声:“那就只剩最后一种情况了。”他在地上最后连完一个“晏”字,心满意足地看向他,道。
“夏清风是萧拓,萧拓才是夏清风。”
他们二人之间换了魂魄!
谢临风道:“结合萧官均的反应来看,她应当是知晓夏清风这幅皮囊下是自己的父亲。因此你我实际入的是夏清风的魇境,这样一来却令人大跌眼镜,这不成了是萧拓反杀夏清风,将人炼魂至死了吗?一个龌龊的夏清风还不够,难道萧拓私下也是蛇蝎心肠?”
反杀……
晏病睢垂落指尖,像是陷入沉思。
“可若是这样,萧拓是何时成了夏清风的?他若是君子,又为何要将夏清风炼魂?可他若是歹毒之人,又为何要替夏家隐瞒污名,维持夏家生计?”晏病睢描出一个“枫”字,费解道,“你适才说‘反杀’,若是夏清风先有了杀意,那他杀萧拓的理由又是什么?”
“……非红枫之‘枫’,写错了。”谢临风点了下他的手背,又道,“是为了给疫鬼送吃的?”
“不像。”晏病睢拨散沙子,“萧拓死在夏清风儿子出生过后,你忘了夏清风原本的目的了吗?”
——起死回生。
谢临风摩挲着下巴:“可萧拓与夏清风并非血亲,只有个挚友的关系,他要如何利用萧拓救他儿子?世间当真有复活死人的禁术?”
晏病睢手一顿,忽然露出点冷然的笑意:“有。非但有,还有两个。其一为招魂……”晏病睢缓缓写完,仍是个“枫”字,“其二,换命。”
“招魂”倒是个很熟悉的招术,虽是逆天之举,世上之人却大多无视天命。虽是禁术,却广传于世,家中死了个至亲至友的,谁没有过要招魂的想法?
但“换命”可就不常见了。
萧氏父女二人皆习过影术,但谢临风独独见识过影补魂,还没听过影换命的。
谢临风凝思片刻,问:“我们——”
“轰!”
他话未说完,头顶一声惊雷震天彻地,紫电瞬息间劈开天幕。此时天色渐晚,一时霹雳过,竟亮如白昼!
谢临风借着电光一晃眼,却不防吓了一跳,追问:“你怎么这么白?”
晏病睢踢散沙子:“要下雨了。”
“雷声也怕,雨水也怕?”谢临风起身,大言不惭,“所幸有我陪着,若是换了别人……”
晏病睢抬眸:“别人如何?”
谢临风慢吞吞说完:“……早被你那小白脸吓死了。雨要来了,我拉你。”
这是座无名岛,不仅小,还荒,只有一小撮林子。二人慌慌张张朝林子跑,还剩一大段距离,又听“轰”地一声炸响,当头被泼了瓢冷雨下来。
等两人进了林子,不仅早被淋得浑身狼狈,有人还摔了跤。这林子也只是个好看的,里头的老树细如筷,一经受风吹雨淋,便听“嚓嚓”几声,竟瞬息之间被折断不少。
晏病睢寻了棵稍粗些的树靠着,顶着芭蕉,冷酷地问:“很好笑吗?”
谢临风又褪了层衣衫,此刻身上只剩件薄薄的里衣。他被晏病睢那双冷眼一盯,那视线冰锥似的,让他立时抬高眼皮,绷起脸来:“这叫欢喜,我还从未和别人一起躲过雨呢,一时很新奇。”
晏病睢“哦”了声,说:“和人躲个雨就新奇,和人一起摔跤更高兴了吧?”
“我很高兴吗?”谢临风故作怀疑,“没有吧。”
晏病睢又冷笑一声。他这个人肤如冰雪,气质清冷,嘴上功夫又厉害,对谢临风而言,很不好招惹——
可那是摔跤前的晏堂主,他此刻俨然成了泥菩萨,非但整个人灰头土脸的,还顶着芭蕉叶抱腿缩在一块儿,好像很失意,很可怜,很生气。
谢临风扔了衣裳,往树上一挂,又“噗嗤”笑了出来,这一声笑让他如芒在背。
谢临风装模作样地活动肩背,坐下就喊:“好疼。”
晏病睢眸光一愣,忽地侧目:“哪里疼。先前的脸伤不是……”
他话说一半,眼尾被人用指腹摩挲住了。
谢临风按着他的眼尾,惊道:“哎呀呀……小公子不笑还好,一笑竟跟朵花儿似的。”
晏病睢眼尾霎时热了,他视线受挤,漠声说:“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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