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敏顾不上和他交谈,见下水的官兵把人捞上来,挤压完腹中积水,忙去探白秉臣的鼻息。
微弱的气息缭绕得方敏鼻头一酸,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给湿漉漉的白秉披上,看着官兵们把人抬走。
“方敏。”梅韶依旧站在画舫上,连位置都没有挪动一下,他的目光深邃而平静,带着恨劲的话落下,“白日留意,夜里小心,我会亲自去取他性命,你护不住的。”
“本官辖内的人命,不是你能轻易取走的。”
方敏脚步略顿,却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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炙热的气息包围着自己,可在下一刻又转为刺骨的寒意,白秉臣皱着眉头,感到自己像一块正在淬炼的铁板,在烈火和冷水中反复煎熬着,想要挣扎却寻不到出路。
方才在水中沉浮着,明明耳朵和眼睛都被水波侵犯着,遮挡着白秉臣对外界的一切触觉,可他偏偏清晰地看见了梅韶的神情,听见他的话语。
白秉臣从未见过他用那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他见过梅韶眼中的恨意、见过嫌恶、见过快意,甚至见过他带着极端摧毁欲的可怕眼神,可唯独没有见过平静透了,死水一般的冷漠。
像是漂浮不起任何东西的弱水,放任白秉溺毙在其中,也放任他自己厌倦极了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要用最决绝的方式做一个了断。
他甚至没有给自己说一句话的机会,是知道自己出口的都是残忍的伤人话语,还是根本就不再在意自己的回答?
昏沉之中,白秉臣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失去感,这种感觉在当初自己把梅韶送往寒城,做好此生不再相见的打算时,都不曾有过。
他无力地发现,自己和梅韶最后一点靠着仇恨拉扯的牵绊正在摇摇欲坠地断裂边缘。
步步为营,以为自己可以维持着这脆弱的平衡的白秉臣,心中的理性再也压制不住他日日夜夜、如涓涓细流一般汇聚成海的感情。
他冷静自持着走过的每一步路似乎都在嘲笑他,笑他自以为是,笑他机关算尽,最终还是弄丢了那个少年郎。
自己这么多年的谋算真的是错的吗?每一步斟酌再三、做出当下的最好选择,竟是通向这样一个死局。
在无尽的黑暗中,白秉臣发现自己又变成了一只翠鸟,铺天盖地的乌云裹挟着大雨,追着他击打。
所有的痛苦和悲伤都是源于勤元三十六年夏的那场暴雨。
那场自始至终白秉臣都逃避着的滂沱大雨。
作者有话说:
论季蒲是怎么成为一代圣手的?
答:你需要一个经历过下毒、坠崖、溺毙还能熬过去的患者。
另:下面几章是回忆啦!讲述的是苍山事变的真相,如果有不喜欢看回忆的小伙伴,可以自动选择跳过。
第52章 惊变起
勤元三十六年夏的第一场暴雨,落在白秉臣书房的窗外。
梅韶已经去了岚州近一个月,按照往年他在岚州小住的时日,得到秋风初起时才会回来。
三十三年,他们同年高中后,穆昭帝看重他们二人的才学,并未外派到州县府衙,而是留他们在平都翰林院里,做做编撰的闲职。
白秉臣知道,看重才学只是一个幌子,究其原因还是梅贵妃舍不得梅韶离都,想了这个法子,让他在官场里领个虚衔,好继续逍遥自在。
让白秉臣意外的是,向来看重官位名声的父亲,不仅对自己的官位没什么微词,这三年来也没逼着他在官场上结交权贵,就让他这样修撰了三年史书。
梅韶有官职在身,本并不能轻易离都,可陛下未有言辞,底下的人也不好说些什么。
可该他干的活儿要是不能按时呈交,白秉臣怕那些同僚们给他脸色瞧,因此用着休沐的时间,替他把典籍分好类,等他回来赶工时也能够轻松些。
外头风雨声渐大,白秉起身去关窗户,免得雨丝打湿刚整合好的书卷。
窗外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白秉臣几乎以为看花了眼。陛下前去苍山行宫避暑,父亲随驾而去,怎么会出现在府里?
他寻踪迹而去,跟到了还亮着光的白建业的书房。
里头的人只顾埋头翻找东西,并未留意书房门口有人,白秉臣趁机仔细一看,确实是父亲。
他看着白建业在书房忙活了半响,还是决定开口询问。
“父亲不是在苍山陪伴君驾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白秉臣诧异地发现白建业的身上湿漉漉的,连一身官服也没来得及换下,像是遇到十万火急的事来不及打点,没有半点往日的儒雅风采。
听见白秉臣的声音,白建业有些慌张,忙把手中的东西掩在书本下,讪笑道:“你怎么来了?为父有些事,拿些东西回去。”
白秉臣眼尖,看见他藏起的书信上的印戳样式是平日里交好的几家叔伯家的,心中疑虑更深。
他想起白建业在跟随王驾前的一段日子总是心事重重的,和梅家、柳家、钱家三家家主的来往也频繁了很多,书信拜帖更是比平日里多出一倍,心中隐隐不安,总感觉他们在秘密谋划着什么。
“父亲拿各家伯伯之间的私信做什么?”
白建业没有回话,诡异的气流在他们父子二人间氤氲开,白秉臣凝视他半响后,自己伸手去拿那些书信,白建业也没有阻拦。
厚厚的一书信拿在手上,却好似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他打开一封,读完后,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又强忍住按捺下去,只是指尖的颤抖暴露了信中内容对他心底的触动。
他不可思议地看了白建业一眼,来不及向他求证,又连续打开剩下的几封,开信的速度越来越快,白秉臣的心也沉得越来越深,到最后他已经放弃再去看其余的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默不作声地把凌乱的书信放下,抬头望向父亲,眼中满是不解和慌张:“这就是父亲近日来忙碌的好事?举兵谋反可是诛灭九族的死罪!”
白秉臣不可置信地盯着白建业的眼睛,质问道:“父亲和几位叔伯为什么要做此抄家灭族的事情呢?”
白建业回望的眼中深沉又顽固,他闷声道:“你不懂。”
短短三个字,却说得白秉臣心头一颤,他从未想过这样荒谬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向来把忠义挂在嘴边的父亲,竟说自己不懂他联合三家武将举兵谋反的后果,真是可笑极了。
震动之下,白秉臣尽量稳住自己的话语,想到苍山离平都不算远,若是苍山起事,现下不可能没有半点消息传来,而父亲能够在此时回来,就说明一切还没有开始,那么还来得及补救。
一向不和白建业亲厚的白秉臣急得抓住他的手腕,声音都带着恳求,连尊称都顾不上:“你们现在还没有举事对不对?只要现在告诉叔伯们,不要起兵,一切都来得及。”
他不明白谨小慎微的父亲为什么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现下也来不及去追问,他只想将这件危险的事掐灭在萌芽里。
“来不及了。”白建业开口说出的话,像是一盆冷水,浇灭了白秉臣最后的希望,“辅帝阁已经掌握了我们的动向,谁都逃不掉的。”
白秉臣放开手,脑中一片乱麻,不知如何应答。
白建业快速地收拾着桌上的书信,沉声道:“我回来就是为了给白家挣得一丝生路。”
不知所措的白秉臣被他的话拉回现实,看着他整理好书信,内心一个更可拍的念头浮起,心下震颤,犹疑道:“父亲不会是想告发几位叔伯,撇清白家的干系,以此来保全白家吧......”
“是。”白建业也不避讳他,干脆答道:“白家想要独善其身,只有这个办法。”
见他证实自己心中的想法,白秉臣脑海中陡然浮现的是梅韶神采飞扬时的样子,他的心顿时慌了。
他根本不敢去想,因为父亲的告发坐实几大武将家的罪名,那些朝夕相处的好友该怎样去看待自己,他更不敢想,要是梅韶知道这件事,自己又怎么有脸面去见他。
“父亲!”白秉臣当即跪在白建业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白家与各位叔伯家交好已久,这些都是朝臣们有目共睹的,陛下也看在眼里......”白秉臣语无伦次地说着,大脑飞速运转,他也不清楚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阻止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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