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煎熬之时,只听得一声轻笑,却是赵祯在责怪福顺:“你的差事是办得越发好了,见梅卿跪着也不知道扶起来,新臣面圣跪了这么久,传出去岂不是说朕不够亲厚?赐座。”
福顺是伺候赵祯的老人了,只一个眼神,立刻明白他心中所想,忙揽着罪把梅韶请到一旁的座椅上。
感受到已经凉了的汗滴落进脖颈,梅韶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算是过了这一关。
“朕对你寄予厚望,你新入朝堂没有实政,根基难免不稳。白相又和你龃龉,想必不会给你好脸色。前段日子,吴都刺史回都,说起沧州汛期的事,朕想来想去,始终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不如范鸿信的案子了了,你就去沧州防汛,也好多接触接触地方官员,培养些自己的人。”
听到赵祯言辞切切,句句都是在为自己前途着想,梅韶眼含惊异。
梅韶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当下的处境,即便是借着张九岱的力步入朝堂,白秉臣对自己的打压也不会少,若是真能如陛下所言,在沧州防汛不过三四月,有了实政和地方官员的根基,白秉臣再想将自己赶出朝堂,就难上加难。
可是陛下竟如此替自己着想,难道真如外界所言,陛下已经开始忌惮白秉臣的权势,准备扶植起自己去打压他?
思量再三,目前的形势来看,先避其锋芒,确是上策,梅韶便恭敬地答应了。
“你回平都以来,还没单独去见过景和吧,梅太妃生前你们两人倒还交好,你有空去帮朕劝劝她,范鸿信朕已经下令秋后处斩,让她不要再咬着这件事不放。”说到此处,赵祯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依照着名册上的所写,活人冥婚可远远不止吕雁这一起,为了避免闹得人心惶惶,赵祯只命人暗地里调查清楚后,给那些冥婚的女子家中送去些银钱作为抚恤。
可赵景和却不满于这样的处置,她一力要求寻出合葬棺椁,将各个女子送回本家坟茔。且不说已经下葬的女子本家还会不会再接受,就谈活人冥婚的棺木也有五十几具,一旦都挖开,在平都是不小的震动。
赵祯已经竭力躲着她,可还是被她堵了不少次,就连勤远伯也在言辞间劝赵祯发棺还家。今日见到梅韶,正好想起他和景和的渊源,便试着让他去劝上一劝。
等到赵祯再回到内殿,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
神色倦怠地让福顺再换上一盏热茶,赵祯看向在一旁琢磨棋谱的无我道长,自嘲道:“还是道长安逸,若不是身担重任,真想随道长去观中清修一段时间,也洗洗俗尘。”
无我笑呵呵地摸着自己泛白的长须,道:“黎国也不是没有出世入道的皇上,穆烈帝而立之年就舍下皇家基业,访仙求道。他平生未有子嗣,无牵无挂,传位给赵家宗族的一处旁支后,走得也算是潇洒。可陛下尚有太子在侧,哪里舍得跟着老道去受清贫之苦。”
说到穆烈帝,赵祯想起史书上的记载,眼中有波光涌动,喃喃道:“穆烈帝一生孤勇,亲自率军冲杀敌营,一生从无败绩,扩土封疆,可谓天生帝王,朕要是也能如此,就不必在此瞻前顾后,左右衡量了。只可惜穆烈帝无子嗣,不然朕现在也应该只是赵氏旁支的闲散公子,不学帝王之术,只顾风花雪月,那样的一生......”
似是觉得自己在痴心妄想,赵祯自己停了话头,目光重新恢复宁静,示意道长落子:“请。”
无我执子道:“难得陛下的心思不在棋局上。”
听到这话,赵祯下棋的手微微凝滞了一瞬,干脆放下棋子,也不掩饰,叹气道:“道长看出来了?”
“陛下留老道在此,不就是想看看方才那位臣子的气运吗?”无我收回手,放在身前。
他本就盘坐着,两手交握放在膝上,了然地注视着赵祯的眼睛。
“道长可能看出,于朕而言,他对大业是否有所裨益?”赵祯朝前探过身子,目露紧张。
“陛下登基时,老道就说过,陛下走得是一条悖神之路,稍有不慎,万劫不复,千秋功业,毁于一旦。陛下需要能臣辅佐,梅韶确是陛下的贵人。”
听到这话,赵祯绷紧的身子松弛下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得又道:“只是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若是有朝一日行差踏错,剑指宫廷,血洒金銮,也是无可奈何。”
摩挲着手中的棋子,赵祯抿紧双唇,眉头紧锁,似是犹豫着是否该落子。
隐隐过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无我都闭上双眼养神,只听得一声清脆的落子声,他睁眼看去,赵祯竟是舍了一片活地,换了地方落子。
“既然朕是执棋者,就不会有那么一天。”赵祯神情松动下来,微微笑着请无我落子,“请。”
第40章 见天日
夜幕低垂,几颗星子在揽味阁的飞檐上跳动。
今夜前厅里没有林老板爽朗的笑声,就连人声鼎沸的堂客堆里都生生添了几分寂寥。
依旧穿着午时单薄的衣物,林如苇已经站立在高阁上许久。
随着日落西斜,太阳收回最后一点亮光,灯笼次第在长街上点起,续上那点光,仿若这平都目之所及,日夜街巷光辉,没有半点黑暗的角落似的。
“陛下还是松了口,允准挖馆,过了今夜,她们就能依次还家。”
等到林如苇反应过来,梅韶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他难得的流露出一点温柔的关怀:“你......还好吧。”
向来巧笑倩兮的林如苇眉间爬上一丝愁绪,她的目光飘得很远,并没有落到实处,轻声道:“若不是庄主,我现下也是那棺中的一具枯骨,名册上的一笔交易,比起她们,我过得太好了。”
她想起数年前,自己满怀欢欣,以为要嫁得良人的夜晚,一乘花轿,花钿红妆,却在出城后喜嫁变冥婚。
她不敢相信,父亲因为在外欠了赌债,就把自己卖给鬼市,她更惊异的是,抓着粗壮的钉子,毫无怜悯地把自己钉在棺椁里的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弟弟。
剧烈的疼痛顺着四肢百骸流淌进全身,自己被重重地按压在棺椁里的男尸旁,腐尸就躺在身侧,奇异的臭味混合着血腥味都抵不上自己心中的害怕。
在庇护人间的佛像下,她哭喊着,奋力挣扎着,无人听见。
按压住自己的胸口,林如苇深吸一口气,即便时隔数年,伤口早已结疤,却在今日隐隐作痛。
“当年虽机缘巧合下救下你,可我不能在平都久留,也没能揪出凶手。这次抓住幕后之人,也是你在背后一力促成。”梅韶瞥一眼在角落里堆着的彩礼,那是陈满家送来的。
“等过了这段风声,就把它们悄悄处理了吧,放在你的揽味阁里实在太晦气。”梅韶冷冷道。
这些年来。林如苇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掌控冥婚的背后势力,直到梅韶回都前一旬,她才抓住点踪迹。
年前勤远伯家的吕雁在花灯节失踪,除了陛下钦点的人寻找,她的闺中好友景和长公主也在暗里搜寻,就在两月前,平都的一家当铺里出现吕雁的一对贴身耳环,赵景和得了消息,买下那副耳环,却没能追查到什么踪迹。
百姓见到官兵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谁敢说实话,还是林如苇托人从那当铺的老板口中挖到了些东西,锁定卖吕雁首饰的是陈家庄上一位富户之女,陈绮云。
几番探查下,林如苇发现她偷卖首饰竟是为了和自己的情郎——京兆府尹的儿子严长嗣私奔。可严长嗣哪里会为了一个普通女子抛下家业,嘴上答应得好听,在私奔当夜根本没来,害得陈绮云被父亲抓了回去打了个半死。
趁陈绮云伤心欲绝之时,林如苇安排小檀在她身边若有若无地说起葬剑山庄的名头,告诉她若是有什么不平事,可以去向庄主求剑杀仇。
刚开始她只是当做话本里的江湖故事听,解一解自己被抛弃后凄苦的心境。
可随着林如苇设计和陈平偶遇的“惊鸿一瞥”,她渐渐发现自己父兄的不对劲。父亲三天两头地往周叔那里跑,兄长也成日里呆在揽味阁里。
即便心中隐约有些怀疑,可陈绮云自恃手握范鸿信的把柄,即便没了严长嗣这个依靠,自家的这个生意怎么都不会打到自己头上,直到父亲一日带一个男人回来和自己打了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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