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除了白相的往来书信远远不止这些。”温诚上前一步,递出一打书信,“自陛下登基以来,白相把持朝政,控制科举,收取贿赂,皆有往来书信为证据。并且白相在燕州之时,曾秘密见过姜国李巽书,商讨矿山一事,而如今的凉国太子秦承泽潜伏在燕州之时,也和白相多有接触。白相不臣之心,已非一日,桩桩件件,皆有书信印章为证。望陛下明察奸邪,降下罪责,以安民心,以清朝堂。”
温诚话毕,大殿内皆是群臣的窃窃私语声,连最初发声的两个言官都愣在当地,脸上一片茫然。
赵祯从福顺的手中接过书信,看着上头的熟悉字迹,却是越看越心惊。
真的是白秉臣的字迹,字字句句都是狼子野心之言。
赵祯还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又听得大理寺少卿郭桓上前道:“臣有白相妨碍公务,阻止沧州防汛的证据。沧州知州方敏是白相学生,他们私下往来已久,借此私吞防汛银两,导致顺江水患频发。后又因陛下命家父和前工部尚书去平东收取税银,为了掩盖自己私吞的部分银两,祸水东引,指示家父做平账本,全数将罪责推到张九岱身上。臣有白相威逼方敏配合白相遮掩账目的书信往来,印章信物一应俱全,足以定白相之罪。”
“张九岱已经定罪,你的父亲也已经流放,你是如何突然想起翻出这桩旧案。你人身在平都,又是如何拿到沧州的隐秘?”赵祯微微眯了眼睛,沉声问道。
“臣思念父亲,整理父亲留下的物品时发现隐秘,便拜托御史大夫派人前去查清此事。”郭桓回道。
“没有朕的旨意,朝中官员没有私下探查之权!”赵祯低喝道:“你私自探查,也是有罪。”
“臣身为御史大夫有监察百官之权,也有下放官员探查之权。”温诚不卑不亢道:“可陛下说臣有罪,臣便是有罪,只是白相于公于私德行有亏,又有叛国之举,此乃黎国之祸,陛下应当先铲除此毒瘤,再来定臣的罪!”
“温诚!”赵祯怒声刚落,白秉臣淡淡的声音响起,不带一点感情,却一字一句地砸在赵祯的心上。
“臣有负陛下重托,名利熏心,未曾守住当初和陛下的君臣之诺,是臣之罪,臣认罪伏诛。”
认罪伏诛——这四个字一出,赵祯下意识攥紧了手中的书信,他看看温诚和郭桓,又看看白秉臣,一下子全明白了。
沧州的账本,燕州的李巽书,这些隐蔽的事情根本没有留下书面交谈,而且这些事情只有寥寥几人知道,赵祯也是知道的,若不是白秉臣亲自授意,谁又能拿捏住他的短处,这么清楚白秉臣的一举一动,将他这些年来在各种事情上模棱两可的态度扳到白秉臣的罪过上头。
自己手中的书信恐怕也是白秉臣亲手写的,他亲手毁了自己的声名,并且还想要交付出自己的性命。
在白秉臣想要以一己之身灭神之时,就曾经和赵祯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说出“认罪伏诛”,便是让赵祯亲自下旨,要了他的性命。
从梅韶回来之后,白秉臣渐渐地歇了这个念头,再也未曾在赵祯面前提起,赵祯便觉得不会再有这么一天,谁知在梅韶死后,白秉臣心灰意冷,竟不与自己商量,就已经亲自下手,逼迫自己下旨诛杀。
好在他们曾经商量过,若有一日情势所逼,不得以之时白秉臣提出这种破釜沉舟的法子,赵祯会命人端上“毒酒”,让白秉臣假意身死,全了这个计谋。
可是莫名地,赵祯心慌得厉害,总觉得空落落的。
“陛下,白相之罪皆有证据,字字句句确凿,陛下应当早下决断,安定朝臣之心。”
“陛下,白相既已叛国,不可再留,陛下应当公断!”
“陛下……陛下……”
“陛下!”
众人之口皆是唤他做出处置,赵祯耳边全是他们的喧嚣之言,脑子里却突然冒出梅韶走时拜托自己时的眼神,他恳求自己护住白秉臣时殷切目光似是透过时空,重新注视着自己。
“白卿……”赵祯艰难开口,举目全是跪下的朝臣,只有白秉臣还站在当地。
赵祯突然涌上深深的厌倦来,他烦够了去做一个贤良的君王,为了他的名声,他的德治,白秉臣在背后背负了多少骂名他不是不知道。
如今他真的想任性那么一次,只要白秉臣不说,哪怕千万人上书逼迫他下令诛杀白秉臣,他也敢撕开自己这么多年仁德的面孔,做一个不听谏言,跋扈不堪的昏君。
只要白秉臣他……
在赵祯幽深的目光中,白秉臣浅浅一笑,撩袍跪下,混杂在那些要他死的朝臣中。
赵祯一下子就找不到他了,没有人站着了。
“臣愿伏诛,只求陛下不要牵连其他人。”
掐的手心生疼的都没有松开的拳头,因为白秉臣轻飘飘的一句话放开了。
白秉臣再次抬头,眼中尽是释然和恳求。
他在求死。
赵祯深吸一口气,静默良久,终是闭上眼睛,艰涩道:“白相不忠不臣,有负朕望,身为百官之首,做出如此行径,令人生寒。念其辅佐朕多年,特赐鸩酒一杯,殿上……自行了断吧。”
“陛下圣明!”话音刚落,跪着的众臣纷纷称颂他圣德昭昭,在山呼的万岁中赵祯却清晰地听见白秉臣深深叩首,解脱般的一句。
“谢陛下隆恩。”
他不敢再去看白秉臣的眼睛,他已经亲口杀死了白秉臣的声名。
没过多久,福顺端了一壶酒走向白秉臣,为他满上一杯。
殿中一时寂静,唯有酒杯满上的声响回荡。
白秉臣的目光在酒壶上凝了一瞬,忽而笑了,眉目间的疲惫一扫而空,变得轻快而平和。
触到那酒壶上的纹饰,赵祯却是一怔,随即竟急匆匆地从座位上走了下来,低喝道:“福顺!”
天子走下,众臣皆跪拜不敢抬头。
“你——”赵祯的话音未落,白秉臣已然打断他的话语,高声道:“谢陛下!”
伸出的手还在半路,根本来不及阻拦,白秉臣已经抢先一步握住酒杯,一饮而尽。
赵祯死死地盯住白秉臣已经吞咽下的喉咙,目光微缩,猛地一脚踹在福顺身上。
福顺倒在地上,又很快爬起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鲜血顺着他大力的磕碰从额角溢出来,粘在地面上。
酒壶里的酒撒了一地,流到福顺的眼前。
“这么点差事都办不好,狗奴才,给朕舔干净!”赵祯似是暴怒到了极点,出声骂道。
福顺是跟着赵祯的老人了,如今却在大殿上受此折辱,跪着的朝臣有胆大的偷偷瞥着动静。
赵祯的心却似油滚过一遍,焦了个透底。
既然假毒酒一事是他和白秉臣一早就商量过的,端酒的太监必定是赵祯十分信任的心腹,而直到今日,福顺端着真毒酒送到白秉臣的面前,赵祯才惊觉自己身边信任之人居然也是他人埋伏的卧底。
埋着这样一张底牌在赵祯周围,白秉臣假死落空,而赵祯金口玉言之下,他只能当中喝下毒酒,连金蝉脱壳的机会都不会有。
赵祯怎么能不动怒,不愤恨,是他亲口下旨端上毒酒,也是他没有辨别出身边人的祸心,这才亲自断送了白秉臣的性命。
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早知如此赵祯宁愿下旨先将白秉臣打入天牢,这样好歹也有转圜的余地,不至于如此被动地在众臣的面前,没有半分退路。
登基以来,他不能说自己想说的哈,不能提拔自己想提拔的人,处处留心,步步艰难,如今竟然连自己最想护住的人都没能护住,他这个皇帝当得真是窝囊至极。
曾经白秉臣为了他在景王账中饮下毒酒,此后赵祯得到了皇位;如今白秉臣又为他饮下毒酒,只为自己身死后背后之人露出马脚,黎国再无辅帝阁,为赵祯谋得彻底的清明河山。
“陛下——何必动怒。”一只手轻柔地拽住他的衣袖,极快地将袖口中的草蚱蜢送入了赵祯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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