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秉臣对上那双眼,一种熟悉感涌上,不由自主地闪过可怕的一个念头。他愣怔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把手从那人的指尖里抽了出来,又不好收手得太急促,转而抚上“周越”头顶的发髻,眼中慢慢积蓄起笑意,试探道:“你这小子,白府是装不下你了是吧,这几年跑到哪里去野了,只管在外面胡闹,连年也不回来过。”
见面前的人对自己的话没有多大反应,只是傻乎乎地蹭了蹭自己放在他头顶的那只手:“我回来,师兄不高兴吗?”
白秉臣眼中的笑意突然变得冰冷起来。他为刚才自己的念头感到可笑。他几乎可以断定,这就是个假冒的泼皮无赖,不管他来白府的目的是什么,自己实在没有什么精力陪他演戏。他刚抬起手,想要示意宁宽把他赶走,余光瞥见了这人的耳垂,又愣住了。
“周越”的右耳垂上有一个小小的耳洞。
几乎只是一瞬间,白秉臣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抖了一下,连带着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活过来了一般。
梅韶只能感受到悬在他头顶的那只手又轻轻落下,他似乎分辨出那个人是笑着回应他:“久别重逢,高兴得很。”
第4章 似璧人
或许是阳光蓄得太暖,梅韶住进白府的第二天,外面竟淅淅沥沥地下起细雨。
白府从外头看着没有多大变化,入内才发现回廊转角,一步一景,景致布局都更改了不少。梅韶住的厢房离白秉臣的院落本不远,东绕西绕地居然也花了一点时间。
烟雨朦胧,那棵梨树在外头瑟缩着打颤。梅韶坐在长廊的栏杆上,一半身子都在外面,也不怕淋雨,左手倒右手地转着两个骰子抛着玩。
“觉得无聊了?”
坐在长廊里面的白秉臣看了一眼他心不在焉的样子,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轻声问。
虽然已经做好了十足的心理准备,知道白秉臣一向偏爱周越。但是从他住进白府以来,白秉臣任凭自己黏着,事事亲力亲为,时时顾忌着自己的感受和喜好,他才发现,自己原本窥见的、死死抓住的温柔只是一点,这个人全部的温和与笑意都给了那个人。
他开始后悔当时放过周越了,眼前的这个人如今是这样的温柔,似春光流水,想让人紧紧地禁锢在怀里。
“今日雨下得小,洗砚湖里的鱼也活跃些,让宁宽拿两套蓑衣来,我们钓鱼去?”
檐下的梅韶依旧闷闷的,周越比自己小五岁,在梅家出事之前,也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自己一直把他当做弟弟待着。
曾经他也怀疑过,周越称呼白秉臣为“师兄”,是不是他们也是哪位江湖门派的子弟,可白秉臣一直避而不答,只说是为了周越的身份好解释,才以师兄弟相称,这几年来自己也明察暗访过,确实没有查出些什么。
如今看来,掩藏身份,师兄弟相称恐怕是因为另一件事,白秉臣和周越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还在思量,手上的骰子早就一个不稳栽倒在土里。
猝不及防被揉了脑袋,他抬起头看见白秉臣已经穿戴好蓑衣,正笑意盈盈地拿着另外一件让他换。
洗砚湖引得是城中的活水,原本放的金鲤早就看不见几条,倒是有许多游过来的草鱼鲢鱼,一看就知道府上并不打理,没有在入口拉渔网。就这样随意散养着,竟把一湖锦鲤养成了鱼塘。
绵绵的细雨落在两个人的蓑衣上,半响才打湿一点。
不多会儿,梅韶身旁的鱼篓里就躺着一条大花鲢,他环顾四周,折了几支柳树条,拧成一股,系在鱼篓上,另一头系在柳树上,盖上鱼篓,就把鱼养在湖边浅水里。盘算着晚上可以让厨房加一道鱼头汤,鱼身子红烧加上辣子,热油一滚,浓油酱赤的,白秉臣最喜欢。
思索着那鱼头汤是放豆腐好还是蘑菇好,梅韶又坐回原位,见坐在旁边的白秉臣低着头,斗笠遮盖住大半的脸。他探身一看,白秉臣的鱼篓里果然空空如也。
梅韶虽说看起来性子跳脱,但是最有耐性,能叼着野草在河边蹲一个下午,就为馋一口新鲜的鱼汤。白秉臣却不行,每次自己要拉他去钓鱼都要磨上好半天,他在旁边坐不了多久就犯困,空鱼篓怎么带来的又原模原样地带回去,连点鱼腥气都沾不上。
顺手抄过白秉臣身边的鱼篓,梅韶准备再钓上两条鱼,可以养在厨房里,过两天做糖醋鱼吃。
肩头一沉,是打着盹的白秉臣歪了脑袋,靠在自己身上。
紧了紧抓着鱼竿的手,梅韶隔着细雨连成的薄雾,叹了口气。
他差点就能骗过自己,骗着自己这不过是一个在白府玩闹着的再寻常不过的下午。
借着这样的一张皮,他才敢暂时地,可耻地不去想两个人之间的仇恨。可是他又悲哀地发现,曾经那样稀松平常的事,他只能借着周越的脸来温一温旧事。
白秉臣似乎是真的睡着了,他均匀又细长的呼吸在自己的耳侧,梅韶终于可以确定,他和周越的关系是那样的亲密,是他从未往那方面想着的亲密。在他看不见的背后,他们原来是这样相处的。
原本他只是觉得白秉臣护短,对自己的师弟关怀得多了些,现在看来,那些时时刻刻的偏爱与放纵,原来都是有迹可循的点点情谊。
靠在肩头的人离自己就那样的近,近到自己只要想,一伸手就可以掐死他。
建州刺杀之后,梅韶派人跟踪着周越,得知他离了建州之后就失踪了,就连白秉臣也在到处地找他,自己只要趁此机会下手,逃走后,通缉的也是早就失踪的周越。
利弊权衡之下,他借着宽大蓑衣的遮挡,伸出了手。
面前的人睡得很轻,呼吸浅慢,长长的睫毛掩住眼下的一点乌青,衬得他的肤色更苍白。
氤氲着水汽的湖面上坠起一个又一个涟漪,清风扑面而来,带上丝凉雨,让人觉得水色天光皆来相就。
远远看着,一片雨湖,两身蓑衣相靠,湖边垂柳阴阴,柳梢头点上四五只黄鹂鸟的鹅黄。任谁看都是一幅缱绻的好光景。
梅韶停住了,转而理了理白秉臣额前的碎发。他突然舍不得了。舍不得他以这样痛快的方式死在这样好的春光里。
一只黄鹂鸟飞到梅韶的钓鱼竿上,它转着脑袋,瞪着一双乌亮亮的眼睛看着他。白秉臣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大眼瞪小眼的画面。
“钓到鱼了吗?”悠悠醒转的白秉臣并没觉得自己在梅韶肩上醒来有什么不妥,非常自然地开口询问。
梅韶动了动钓竿,竿上的黄鹂扑棱棱地穿入雨幕。他拎起身边的空鱼篓放到白秉臣的腿上,让他抱着,自己收了两只鱼竿,挂在木轮椅上,推着白秉臣往回走:“手气不好,没钓到,今晚没鱼汤喝了。”
白秉臣乖乖抱着那只鱼篓,也没追问另一个鱼篓的去处,顺着他的话含糊了几声,一听就知道在想事情,心不在焉的。
挂在轮椅上的两只鱼竿随着他们的走动一晃一晃的,像垂下的柳枝。
已经没了人脚腕的青草掩住了湖边那只鱼篓。雨丝、垂柳都往下坠去,只有那条大花鲢尽力仰着头,在封闭的鱼篓里往上跳跃。
“扑通——”好像有什么坠入了湖中,惊扰了湖边啄食的麻雀。
吃过晚饭,白秉臣回了书房,继续雕刻那尊弥勒佛像。
还有两个多月是吏部尚书曹柏的寿辰,除了一早就备下的寿礼,白秉臣寻了一块好木料准备亲手刻尊弥勒佛像送给他,毕竟,在明面上,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单单的同僚。
年前,白秉臣才和吏部尚书的嫡女定了亲,这一两年挑上好日子就能成亲。
白秉臣的年纪不算小了,陛下也曾有意无意地要给他指一门婚事,他借着自己腿疾的事推拒了好几次。直到吏部尚书曹柏亲自上门来探他的口风,说是自己女儿在花朝会上一眼相中了他,在家里闹腾地不行,问他能不能卖他一个老脸收了女儿在府上伺候。
曹柏是朝中老臣,细算起来,自己当年辅佐赵祯入主东宫,也有他的提携在。再加上自古亲事都是男方上门求娶,女方上门主动探求口风的很少,曹柏又拉下了一张老脸,连名分都不要,连“入府伺候”这样的话都能说出口,甚至还找到了自家老爷子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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