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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卿(155)

作者:临安教司 时间:2022-04-15 10:22:20 标签:强强 HE 年下 相爱相杀

  白秉臣心中漫上一种无力的荒唐感,心中的质问声就要冲破喉咙,可落到唇边却是无声的。

  柳永思......柳永思......那个才学冠绝平都,立誓不踏入仕途半步的昔日同窗,眼中常带着一点忧伤,经常在酒肆里一坐就是一天。平都里都说他自恃清高,标新立异,不然为什么空有一身才华,却不入仕施展抱负?

  直到现在,他才看懂柳永思身上那股颓靡又清醒的矛盾,他知道一切,知道自己是他杀父仇人的儿子,可还是一直自己相交,甚至在自己应试那年倾囊相授。

  白家和柳家这样的世仇,本应老死不相往来,柳家又是怎么跟着牵扯进苍山一事中?

  白秉臣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他不得不承认,这很大可能是他那个好父亲的手笔。

  自他记事起,吴初芙并不喜欢他身上关于白建业的一切,或是相似的五官,或是偶尔流露出来的脾性。白秉臣也尽力维持着一个和白建业不同的样子。

  不管是在得知这些往事前,还是之后,他都不想步入白建业的后尘,在他以为凭着自己的努力终于摆脱了父亲的束缚,成为了白家家主后,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就没有走出去。

  曾经他天真地劝说过梅韶,说父辈们的路已经定死,没了选择,可他们还有,他们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去得偿所愿。可在此刻,白秉臣清晰地意识到,他们早就没了选择。

  一代天子一朝臣,天子和臣子在更变,只有辅帝阁不变。所有的起因是它,贯穿始终的也该是它。父辈们的因果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死,因为他们的退出而结束,而是延续到了下一代。这像是一个冗长的噩梦,只要没有人彻底从里面打破它,它就会一代一代地笼罩下去。

  白秉臣现在终于明白了穆昭帝驾崩前最后一句话的含义。

  天生一代人,自了一朝事。

  天命无尽,人寿有限。他们便用这种最原始的代代相传方式,尽力去做好自己所在时间线上的一环,而后再将它传给下一代,如此代代相传,将短小的人寿黏连起来,以一种螳臂当车的姿态去抵抗漫长的天命。

  辅帝阁面对的反抗从来不是哪一朝,哪一代,而是黎国每一代的君主和臣子合力铸造的一堵铜墙,而这面墙要是不能足以抵抗辅帝阁的所有,便还会继续延长下去,生生不息。

  直至神死,或者人亡。

  白秉臣颤栗的心慢慢平静下来,所有的情绪在他脸上没有半分透露,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惊讶、愤懑、凄凉、不甘,最后又化成了妥协,无声地妥协。

  他逃不过父辈的老路,他也没法不像白建业。

  “若是我是许家小娘子那般的人,小家碧玉,只要喜欢一个人,便不管其他,满心满眼地都是自己的夫君,愿意为了他隐忍一切,接受一切,那么我今日便不会坐在这里。”吴初芙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直到现在,眼中才带了一些回忆往事的怀念来,“其实,我和你的父亲是同一类人,我们都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并且不会为了旁的东西动摇自己的信仰。只是我们最初走的就不是一条路,他要的是权力,而我要的是情义。因此为了权力,他不惜动用一切手段,去达成目的。而我正是为了情义,不能容忍半分阴招、欺瞒,不能容忍他为了那身冰冷的官服而去舍下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我曾经想过,明明我们之前见过那么多次,为什么直到旌州封城,我们才生了对彼此的情意。后来我明白了,在旌州城中的那六个月,恰是那场时疫,我窥见了他挡在百姓面前的情义,而他看见了我面对死亡的坚定和隐忍。或许就是在某个目光相汇的一刻,我们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信仰,便以为我们是同路人,殊不知我们窥见的,只是封锁在孤城中的寥寥一角。若没有那场时疫,我们不会在一起。”

  吴初芙哽了一下,缓缓开口,声音是难得的轻柔,“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诉你这些事......”

  白秉臣的手指抖了一下,他看向吴初芙的眼神驳杂,隐隐感应到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怀着你的时候,你父亲他来找过我几次,我拒绝了。后来我带着你嫁入了周家,不管是你周叔还是他,他们都觉得我是为了想让白建业死心,才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确实是为了死心,只是早已死心的人是我,在我怀着你走出白府的时候,我对你父亲就没有半点感情了,而嫁给周常鸣,是我心甘情愿的。”

  梅韶看着她一点一点地将往事剖析干净,才发觉白秉臣骨子里的决绝和理智,大多数是来自于他的这个母亲。世上真是少有她这样活得清醒的人了。

  “这里的紫竹林,是他去平都经商时,借着送货的由头,去白府里记下的,他以为我忘不了旧情,怕我住得不舒服,才重新造了这片紫竹林。其实白府的那片紫竹林也是我喜欢才种下的,我不喜欢白建业了,但不会因为他就丢了自己一直喜欢的东西,这便是我。虽说如今少有女子能言,自己真心喜欢过两个男子,可我确实是如此,我对周常鸣的感情不比当初对白建业的少,所以周越的死,我不可能不恨你......”

  吴初芙转了话头,又道:“不管是对你,还是对周越,我确实都算不上一个好母亲。看着你一天天地长大,看着你和白建业越来越相似的地方,我忍不住怕你会变得和他一样,可你又是我的骨血,我没有办法去面对你,我选择了冷漠待你。等到你去了平都后,在他的教导下成长,你变得更像你的父亲,而他也曾多次暗示过,想要我回去。我好不容易才从那座城里走了出来,我不可能再回去,我不想给他任何希望,所以和你断了联系。你确实是我和白家的勾连,自我嫁入白家至今,哪怕我已经改嫁,也没能完全撇清和白家的关系,可我......我实在是不愿意再和白家牵扯上任何关系了.......我就是这么一个俗人,我消化不了这么多的牵扯,我只想简单地过下去,你明白吗?”

  就算是在音讯不通的过去时光里,白秉臣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他和吴初芙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她的理智、清醒,足以支撑她度过难捱的岁月,甚至重新找到了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但是也会让她狠心地去撇来一切外在影响,去保护她拥有的这片安稳。

  白秉臣咽下满腔的酸楚,静静地看着吴初芙半晌,终究轻轻笑了一下,温柔道:“我又怎么能够不让母亲如愿呢?”

  他在吴初芙含泪的眼光中,一手扶着桌角,一手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

  简单的一个起身动作却被他做得艰难无比,他身形晃荡,几次险些要摔倒。

  梅韶刚想伸出的手在触及到他目光中的坚定后又缩了回去,他已经预见白秉臣要做什么,不忍心再看,微微侧过头去。

  白秉臣终于凭着自己的一点气力,站了起来,吴初芙也顺着他站了起来。

  两人目光相接。

  一瞬间,白秉臣已经收拾好所有的情绪,露出一个他应付官场的浅笑来,道:“多谢周夫人款待,本官告辞。”

  梅韶不忍看他脸上的故作轻松的神情,目光下移,落在他已经冻得发青的手紧握成拳,心中钝痛。

  吴初芙微微撇过脸去,掩去眼中的泪花,朝他行了一个女子的礼,哑声道:“周吴氏恭送白大人。愿大人仕途坦荡,前程似锦。”

  白秉臣微微颔首,转身的瞬间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架。

  梅韶忙走了几步,扶住他往门外走去。

  断绝关系的话谁都没有说明,可他们心中都清楚,自此一别,殊途不归。

  从今往后,他做他的当朝右相,她当她的商人之妇,再相见,也不过官民相称。

  梅韶看着白秉臣煞白的脸色,心中一抽。

  他借着梅韶的力,咬牙忽视自己膝盖的伤,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从周府走了出去。

  梅韶小声地唤着他,他都恍若未闻,直到白秉臣走了整整一条街,梅韶才觉出不对劲来,他扳过白秉臣的身子,轻声道:“砚方,别走了,我们已经出来了......”

  白秉臣整个身子像是一块冰凉的铁板,僵硬地厉害,梅韶停了步子,他就自己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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