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他一脚踏空,从上方摔了下来,直到砸上中途的一个巨石,才止住去-势。
然而那巨石的旁侧,还正巧有个凹洞,慕子翎在那石头上狠狠磕了一下,而后滚了进来。
凹洞略窄,只容得下他蜷起身子藏在其中,但从上往下瞧的时候,又被草木掩住了,根本瞧不见。
他听着秦绎在上方断坡的动静,也听得到士卒整齐匆忙的搜查步伐——
但他们都仿佛忽略了这里,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坡地的中间还有个凹穴。
这算什么?
因祸得福?
慕子翎脸上浮起一个嘲讽的笑,漠然在额头上的破口擦了擦,袖口处沾染上一大块血迹。
这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夜,一整晚,林子中都充斥着士兵的叫嚷,草丛里的脚步,和衣料的摩擦声。
本以为即将得到的时候失去,最为痛苦。
秦绎几乎将整个林子翻了个遍,所谓掘地三尺也不过如此。却终究未能将慕子翎找出来。
他最后看着一片狼藉的丛林的时候,几近崩溃。
所有仆从都垂头丧气站在秦绎面前,不敢吭声,大抵也知道此时谁说话,谁就第一个死。
秦绎也累的够呛,他手上脸上满是细微的小口子,全是在刚才翻拨灌木的时候被软刺划拉出来的。
掌心的手纹里也卡满了泥土。
但他仿佛没有感知到丝毫痛意,仍怔怔望着树林,蓬头垢面地想再找一遍。
“慕子翎。”
他喃喃:“慕子翎——!!!”
面对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他大声喊着。
众人站在秦绎身后,举着火把。
各个神色寂然,一片沉默。
“出来吧。”
秦绎说:“孤求你!!——”
“你在哪儿……不要躲着孤了……”
他几乎是走投无路地哀求:“孤是真的想带你回去。”
然而慕子翎漠然地蜷在凹洞中,淡淡想:回去?
回去继续当你慕怀安的替身么,圆你一场早已破灭的幻梦?
“孤是爱你的……”
可是没想到,下一句,秦绎的话就骤然令慕子翎怔住。
他说:“凤凰儿,孤是爱你的啊——”
“……”
“孤爱的人一直是你。”
秦绎说,他不稳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微微颤抖着,道:“那年在江州,孤遇见的人是你对不对?你给了小贩一只玉佩,孤以为那是你的,第二年去云燕,才找上了慕怀安。孤……我,一直爱的是你!!”
犹如被什么击中了,慕子翎动作一僵,仿佛数秒听不清秦绎在说什么。
“凤凰儿。孤的凤凰儿!!你是一直在等着孤想起你的,对吗?”
秦绎微颤着哑声说:“可是孤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让孤补偿你。”
秦绎接着道:“孤带你去看浣湖江的潮汐,带你去看漫山遍野的白山茶花,把你想要的通通补偿给你!!……跟孤回去,好不好?”
慕子翎彻底怔住了,他左手还握着衣袖,准备擦一擦额上的伤的,此刻却也一动也动不了了。
天际一颗响雷炸开,慢慢的,开始落下雨点。
“这样大的雷电,我们凤凰儿害怕吗?”
秦绎哑声问:“来孤的身边好不好,让孤保护你。孤……孤的身边很暖和,孤不让任何人欺辱你。孤保护你。”
然而慕子翎一动不动。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产生了某种幻觉。
“孤把你视若珍宝。”
秦绎说:“从今往后,孤会陪着你,做你任何想做的事,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孤与你……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慕子翎听着这四个字,内心里升起的不是欢喜,而是某种无法言喻的荒诞。
多么简单的一句话啊,但他们分明已经隔阂了那么多沟壑。
他毁了他的轻功,折了他的手,将他的自尊放到地上恣意践踏,到而今只剩下轻飘飘的四个字,“重新开始”吗!!
在他最爱他的时候,他不屑一顾;到他已经恨极他了的时候,他却反过来追逐祈求。
人为什么总是这么贱?
“太迟了……已经太迟了。”
慕子翎低声喃喃,甚至癫狂地哑声低笑起来。他冰冷的脸上淌过两行冰冷的水珠,说不出是雨水还是眼泪。
他目光茫然地看着眼前空气,视线中满是虚无。雨水开始从洞外飘进来,打湿他的白发和鬓角,冷冰冰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慕子翎低笑了一下,无声说:“不想与你重新开始。”
秦绎等在丛林中,几乎声嘶力竭。
然而他的声嘶力竭没有等来任何回应,树林中仍然是黑暗的,沉郁的,浓得如同一团化不开的墨。
“王上……”
随从撑着一把伞,走到秦绎身后,想替他遮一遮雨。
然而秦绎却骤然暴起,将他一把推开,呵道:
“滚开!”
他如同失神般看着藏有慕子翎,却不知道他人在何处的树林,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兽。
秦绎未束起的碎发在空气中微微浮动,他踉跄着走了几步,喃喃道:“凤凰儿……回来吧,孤在等着你。”
泥淖溅起,落在秦绎的靴子上,没走几步,他滑倒,摔在了雨水里。
秦绎躺在泥中,小厮们骤然惊声:“王上!!”
然而秦绎自己缓缓爬起,喘息着翻了个身。仰面看着这乌沉沉的天。
雨水不断打在他的眼窝里,面颊上,令秦绎几乎睁不开眼。
“那一天,也是在下这么大的雨。”
他喃喃说:“孤把他从雨林里带回来了。”
但是,也是从那一天起,他彻底失去他了。
秦绎躺在雨中,发出声悲痛如死的嘶吼,呜咽着大笑起来。
后来,秦绎坐在雨中的坡顶,给慕子翎吹了一支《何日君再来》。
他吹了一遍又一遍,泼天盖地的雨中,冰冷的紫玉埙却几乎被他的掌心捂到发热。
“卿卿知我意,乘风且慢行。”
“惟愿君心似我心,不辜负,相思意。”
……
这就像他们两个人的秘密,当秦绎吹起这首曲子时,慕子翎知道他在想说什么。
可是,也就像慕子翎曾经告诉过他的那样——
这是一首不详的曲子,每一个唱起的人,都不会等到自己的归人。
慕子翎蜷在洞中,雨水浇得他全身冰冷。
但他依然竭力一点点把雪白的头发理顺,而后摸了摸腕上的“小蛇”——
那是他用白发编出来的阿朱,在与李空青还没有分别的时候,他就开始编了。
雪白的小蛇,苍白的发,慕子翎想,在阿朱离开他的那个夜晚,和今晚很像。
但是他很快就可以再见到它了。
慕子翎疲倦地将头靠在洞穴的土壁上,眼睛合起。
在秦绎《何日君再来》的埙声中,他没有听很久,就睡了过去。
这一场梦,他梦到儿时的庭院,梁成后宫的高墙,和与他一起在小酒馆唱歌的秦绎。
最后,他又梦到江州的那场初遇,但这一次,是他和秦绎分别的时候。
秦绎比他略高,站在他面前,含笑从容地看着他。
他摸了摸他的脸,在他脸颊上掐了一下,说:“再叫一声哥哥听。”
慕子翎很乖地轻声说:“哥哥。”
秦绎在他发顶摸了摸:
“我明年就去接你。明年见。”
慕子翎的头发乌黑柔软,揉起来像有瘾似的,秦绎忍不住又摸了一下。
“认得回家的路吗?”
九岁的小少年轻轻点点头。
他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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