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楚渊和那些贵族女子也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俊朗冷峻的少年,在他们看不到的时候是怎样一副冷郁疯狠的模样。
难怪他会和沉宴渐行渐远。
楚渊又想,他念头转到另一个地方,笑了起来:原来时光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和沉宴相识也快十年,没有人不会变的。
“去把案上的书简拿来。”
言晋将托盘中的蒸鱼送过来的时候,楚渊说。
他算是勉强接受了吃淡鱼这桩事,只是还是有些皱眉头。
“下次要吃咸米羹。”观星阁少阁主强调说。
“好。”
言晋答:“下次吃咸米羹。”
不知道是不是灵力逐渐散薄的缘故,从半年前起,楚渊五感也逐渐变弱,对味道的感知越来越迟钝。
有时候明明没有改变做法的菜肴,他总觉得好像变淡了,口味越来越偏向咸或辣的东西。
当有一次楚渊喝下小厨房不小心放了双倍花椒籽的汤,却没有察觉出来时,言晋简直心头一跳。
“近来钦天监和莫氏一党可有异动?”
一边慢慢翻看着书简,楚渊一边淡声说。
这些书简都是令人专门整理出来的的案卷,将近十年来与钦天监有关的状告都搜集起来了。
楚渊连日连夜看了好久,就是为了要将与钦天监相勾连的朝中官员都找出来——不管他们藏在哪个角落,有多么不动声色,只叫他们未来绝无死灰复燃的可能。
“没有。”
言晋说:“只是听闻林大人最近又掺和到了一桩贫民的命案中,那位死者倒是钦天监的司历。”
“林昆……”
楚渊手一顿,视线从竹简上移开些许,似乎有些意外:“他倒是忙得过来啊。赈银案、御史台、现今还掺和到命案中,他一天到晚都是住在御史台的么?”
言晋摇头:“不知道。”
楚渊看着面前的桌案,微微有些沉默,半晌才轻叹说:“林御史大概只恨自己没有三头六臂罢?”
“他这样的人,该早生五十年,逢玫瑰王朝,盛泱鼎盛,与不贰盛世一起写进史书千秋万代。……但是没有他,如今的盛泱,恐怕又会短命起码二十年。”
言晋只是默默,半晌说:“师父也是的。”
“我不是。”
楚渊莞尔。他轻叹说:“我已经不行了。能在死去之前,将钦天监这桩事办好,我就已是心满意足。”
“师父!”
言晋眼皮一跳:“您不要这样说。”
“人都是要死的,不是么?”
楚渊笑望着他:“……只是观星阁还缺下一位少阁主。你是不愿意的,我知道。”
他温和地看着言晋:“在我死之前,我会替你找好去路。你想要去哪里?”
言晋的唇嗫嚅着,死死抓着楚渊的衣摆,好似恐惧一松手,楚渊就会从此消失。
“你是看不透生死的孩子啊。”
重病虚弱的雪衣少阁主轻轻将手放在少年的头上:“可是你不知道吗,在观星师的眼中,世界就是一张巨大的棋盘,人的命运都不过是其中的棋子。在这世上,除了天地的宿命,什么也不重要。”
——这也是为什么那样多的观星神侍,风华绝代,如珠若玉,却愿意雌伏于君王身下,无论那是什么样的老头子,或是面容奇丑的色胚。
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世上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除了星辰的秘密。
这世上只有一个神,那就是写下星辰秘密的神。万物都在那位神的手中,一切都逃不过那位神的眼睛。
观星师们是神的使者,神的仆从,他们与神一起爱着这个丑陋又迷人的世界,但不爱世界上的人。
人是卑微的,如蝼蚁一般。
他们与普通的世人是不同的,他们只是世界的旁观者。肉体的躯壳已经不算什么了,和君王交媾可以窥探到世上最明亮星宿的轨迹,还可以得到举国财力物力的支持,钻研星辰的秘密,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世上的观星神侍其实都是疯子。
——除了楚渊。
“我们看透了星辰的秘密,勘推出了世事的发展,可这样,世上还是每一刻都有人死去。”
曾经少年时他问过自己的老师:“那麼即便可以预见天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位久负盛名的星辰家是这样回答他的:
“芸芸众生不过沧海蜉蝣,即便痛,也不过蜉蝣之痛。但我们是神的追随者,命运的使徒,何必拘泥于这小小的蝼蚁之悲呼中?”
“那我们就只是这样看着一切世事的发生,而什么也不做吗?”
苍苍老者给予他一个轻飘飘的笑。
这是观星师的狂傲,也是观星师们的残忍。
后来楚渊一直拘泥于这种残忍和对世事的冷漠,他是天性温柔的人,却因灵力出众拘泥于观星师之中。
他一度迷惘到忧郁,不知道自己所做所钻研的一切有什么意义。
他差点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死掉,觉得自己存在于世是没有意义的。
直到遇到一个人。
挽留楚渊留在这个世界的名字,叫做沉宴。
“把这些都送到澄雪宫去。”
翻完案桌上小半边书简,楚渊理出一批,说道:“告诉陛下,与钦天监勾结的可疑官员我都已经用笔墨圈出来了,请他细看。”
“……师父要休息么?”
言晋迟疑问。他看见楚渊揉着太阳穴,本就不怎么有血色的脸又苍白了几分。
“……他上次来,说有什么东西都留着,不用特意往澄雪宫送。”
沉默半晌,言晋还是忍不住说:“……他下次来,自己一起带走。”
只是少年声音闷闷的,也不愿提及沉宴的名字。
“不用。”
然而楚渊轻轻道:“我不想见他。让他不必再来了。”
言晋一怔。却见楚渊低着眼,轻轻地摩挲着袖上雪白云纹。半晌还是问道:
“陛下最近好么?”
“……挺好的。”
“那就够了。”
楚渊微笑起来:“愿君事事顺心,平安顺遂。努力加餐,勿念旧……这就已经够了。”
言晋沉默不语,良久后,楚渊在灯下看书简,终于趴在案上睡过去了。
他才缓缓上前,将一件衣物轻轻披在楚渊肩上。
再然后,便是一如往常地吹灯,收拾桌案,端起木盘轻轻地带上门退出去。
只是这一天言晋带上门之后,静静走到廊檐尽头时突然停住了脚。
他看着这静默的庭院,和卑微的只能远远遥望楚渊的自己的影子。
突然手指紧紧攥着手心,将一块同样精致华贵的“离”字玉佩捏得深深勘进肉里。肩膀颤抖着,蓦然玉狠掷了出去!
将野猫都吓得惊叫一声,跳过了墙头。
少年抬起头,眼眶通红。
却又慢步走过去,艰难地在草丛中俯身摸索着,颊腮都被咬得紧紧鼓起,将玉复又捡回来。
第101章 客青衫 51
几日后,星野之都渐渐有些风吹草动了。
先是过往被钦天监欺压过的百姓都集聚起来,往衙门、御史台呈冤书,再就是分批分批地往城头“盛世鼓”轮番击鼓。
这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喊冤用的。
一时间,“咚咚”的鼓鸣声连接数日不歇,仿佛要冲破与云霄,直传九殿。
起初沉宴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假装不知情问:
“城头是何人击鼓?”
钦天监的官吏皆面露尴尬,大殿上无人应声。许久之后,才有莫必欢站出来,勉强答:
“臣下朝后去问一问。”
而后就是遮掩,隐瞒,不择手段的镇压。
衙差上街逮人,见着往城头去的,一律关进衙门里十五天。遇着正在击鼓的,则冲上前去狠揍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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