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从嗫嚅:“那日营地大火,几乎死了九成的人,情势混乱,也没人目击到……两军对垒,又是战时,寻起人来束手束脚,实在是难以为继啊王上……!”
秦绎冷然注视着他们,墨色眼眸中满是说一不二的为君威仪。
“王上,我们在赤枫关已停留了接近两月,如今最后一座城已唾手可得。”
一名幕僚也见缝插针,进谏道:“不如早早攻下最后一座城,便回梁京去。否则拖得时间愈久,这粮草也总有耗尽的一天啊……”
“……”
秦绎不吭声,半晌,他眯起眼,道:“在这里的时候,都寻不到慕子翎。待孤回了梁京,找他岂不更是大海捞针?”
幕僚微微一哽,抬起头来望着秦绎,突然横下心来将臣子之间议论过的话尽数说了出来:
“王上,您又是何必一定要找到公子隐呢?”
秦绎一顿,幕僚道:“——于公,他已然是个废人。没有轻功,恐怕连行走都不便捷,又成了那个样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对我梁成不利。”
“于私,云隐道长已死,这世上在无人会换舍之术,即便您将他找回来,也没有任何用处啊……!”
这是近来军营府宅中都窃窃私语过的话题。所有人都明白找慕子翎回来已经于事无补了,却无人敢真正到秦绎那里去说。
——他看起来已经太疯了。
仿佛中了一道叫“慕子翎”的魔怔,所有旁观的人都看得明明白白,只有秦绎自己深陷其中,盲人摸象。
“臣……”
幕僚说:“臣愿死谏,请王上三思!!”
秦绎是天生的帝王。
这是所有臣子对他做出的评价。
他机敏,成熟,有眼光,城府深沉,狠厉……
最重要的是,他既不被愚蠢的“仁义”束缚,又能够时时记得爱民如子。
“臣以为王上有一统中陆之能。”
幕僚重重磕头至地,又膝行过来抱住秦绎的腿,哽咽恳切道:“愿王上切莫因儿女私情乱了己心,弃鸿鹄之志于脑后啊……!”
秦绎怔怔然,下属抱着他的腿,哭得涕泗横流。
但是他出神想,鸿鹄之志,他自然记得曾经梦想过的鸿鹄之志。
可他也许过别的诺言。
他说。
他要带那个从家里逃出来的小孩来梁成,带他看潮汐,吃莲子蒸,每日送炭火到他的房间里。
他必不让他再感到寒冷。
可是,这个小孩在哪里呢?
秦绎失魂落魄想,他不应该找到他吗。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错的,他是从哪里,开始把他弄丢的。
夜晚,秦绎躺在慕子翎曾经躺过的床上。
这里因为偏僻,营地大火后反倒没有怎么烧到。
这张床真小,被子也薄,垫在床下的褥子都僵了,结一块块,硬邦邦的。
简直硌骨头。
秦绎拉着被子,突然发现这被子有一条边都露出棉絮了,开了线。
他木然把棉絮往里塞,塞好了再重新盖到身上。
这被子上有慕子翎的味道。
很淡的冷香。
他还记得他们最后一次一起躺在这张床上,慕子翎发着抖,一直说冷。
秦绎就把他抱到怀里,一面让他咬自己的脖子,一面惯穿他。
他就像一个守株待兔的猎人,成功捕获了慕子翎。
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慕子翎柔韧温暖的身躯上了,一点也没注意到他的被子和垫褥有多么旧薄。
“你们怎么把这样薄的被子给孤盖。”
秦绎仰面躺在床上,眼泪从他的眼角滑下来,他喃喃,“你们……怎么把这样薄的被子给他盖。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孤。”
第38章 春花谢时 39
秦绎如同被分裂成了两个人。
白天的时候还好,百官仆从时时围着他,秦绎只是变得有些沉默,不爱说话,又经常出神,没有什么太大的异样。
但是一到晚上,周围都安静下来了,秦绎就会陷入种彻底的孤独和魔怔。
他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像缺点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但是具体缺什么,他又说不出来。
失眠数夜后,秦绎从床上起身,穿好衣物,走出了院门。
他没让人跟,只是自己在府宅中胡乱地走。
但走到哪里,哪里又好像都有慕子翎的影子。
“……明月囊,明月囊。”[*注1]
秦绎在小院的周围徘徊,他记得这里是他曾经令人丢掉慕子翎明月囊的地方,在草丛中来回寻走。
但是草木深深,分明是不久前才扔掉的,而今竟如何都找不到了。
“……王上?”
稍时,有巡逻的侍卫发现了秦绎,登时惊愕地俯身行礼:“见过王上!”
秦绎身形一顿,回过了身来,示意他们不用下跪。
“……这么晚了,王上在找什么?”
侍卫提着灯笼,迟疑问。
二月初,还有些春寒料峭的意思。
草木夜里上露水,将秦绎华丽的锦袍下摆都沾湿了些。
秦绎满脸倦容,说:“孤丢了一样东西。”
“东西?”
侍卫问:“丢在哪里了,属下与王上一起找。”
然而秦绎沉默着——他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当初他弃慕子翎的明月囊如敝履,多拿一刻都觉得烫手,恨不得立刻丢掉。
随从得了命令之后,应当也没有走太远,就扔在了这附近。
“孤不知道……”
秦绎茫然说:“但孤得找到它。否则找不到慕子翎,孤的怀安怎么办?”
“……”
侍卫一怔,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队巡逻兵跟在秦绎身后,与他一同摸索。一个时辰后,还是没找到,为首的小队长便劝着秦绎,费了好一番功夫,护送他先回寝殿休息了。
但秦绎这样失魂落魄,令所有跟出来的臣子担心不已。
他们甚至怀疑秦绎是不是中了什么迷魂蛊。
过了几日,有人提议,这样下去不行。不如快马加鞭将秦绎后宫中的一位妃嫔请过来,让她劝劝秦绎。
“明妃是当初王上少年时,被指来教王上人事的宫女。”
一位老臣说:“这么多年来,王上后宫一直空着,唯有这位明妃娘娘得了名位。能劝一劝王上的,也只有她了。”
“出了什么事,大不了我们一同承担。”
另一名幕僚说:“明妃娘娘温柔解意,知书达理,比那公子隐不知强到哪里去。王上见了她,定能早些解开心结。”
于是,一言敲定,数名德高望重的大臣联名传书,将秦绎的明妃请到了赤枫关,托她说服秦绎,早些带兵回梁京。
路上奔波一段时日,转眼就要入三月。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
一日,秦绎坐在廊下发呆,听着雨声淅淅沥沥。
雨珠不断从屋檐上滚落,连成一段珠子。
突然有仆从尖声禀告道:“王上,外头有人求见。”
秦绎眼神一变,登时坐直了身子,急急问:
“怎么,有人找着他的行踪了?”
宫人未答,一个着明兰色斗篷的纤细身影便走了进来。
明妃一福身,对秦绎道:“臣妾见过王上。”
“……”
秦绎靠回躺椅中,揉了揉眉心,哑声说:“你怎么来了。”
明妃千里跋涉,匆匆赶来,一路上都未怎么歇息。
但是看着秦绎这明显失望的神色,也没有动气,而是早有预料一般,温和说:“听闻王上不好,妾身来看一看王上。”
秦绎恹恹的,看也不看她:“孤如何不好。孤好得很。”
明妃注视着秦绎,半晌说:“王上瘦了。”
秦绎不答话,明妃也不催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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