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觉得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几乎没怎么考虑,就笑道:
“秦绎,我活不了太久的。”
这是慕子翎决定走上那条不归绝路时就明白的道理,那个时候他大概是十四岁。慕子翎说:“我听闻你们梁成的白山茶花很美,想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就来了。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秦绎蹙眉看着他,心中竟一时分不出真假。
是的,慕子翎一直是这样一个心思不定,喜怒莫测的人。他从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留在哪里就留在哪里——没有任何东西拘束得了他,自由自在到常人觉得他无常病态的地步。
但为了一株山茶花留在梁成……?
秦绎仍觉得有些荒谬。
“你喜欢山茶花么?”
良久,秦绎问:“明年三月,我让花奴养一些给你送过来。”
慕子翎待在梁成两年,这两年山茶却一直没有开。
——因为慕怀安的死讯传来时,秦绎下令烧光了所有山茶的种子。这种曾经在梁成触目可见的白色小花,竟一时在梁成绝了迹。
慕子翎微微一笑,秦绎原以为他会高兴,却见他懒洋洋地梳理了头发,漫不经心说:
“看心情。也许那时候我就不想再看了。”
暗室中,烛火烧得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
“你还不走么?”
慕子翎问:“不要留在我这里。你说的事,我已经答应了。”
阿朱缠在慕子翎的腕上,缓慢地磨蹭着撒娇。
刚才沐浴时带来的一点热意已经消逝了,慕子翎又开始感觉到寒冷。
他伸出食指,在阿朱的蛇头上摁了一下,阿朱便熟稔地咬破慕子翎的指腹,从那细长苍白的手指吸取腥甜温热的血。
“不要屠城。”
想了想,最后,秦绎再一次不放心地叮嘱道:“这次的赤枫关,攻破就可,不要屠戮至尽。”
谁知慕子翎闻言却微笑起来,他垂着眼看手指间的阿朱,一边轻笑道:“这我可不敢答应你。”
“这个要求过于为难我了。”
“……你就给自己积点德吧。”
秦绎简直对慕子翎屠城的嗜好匪夷所思:“杀那么多人命,你就不怕报应么?”
“怕啊。”
然而慕子翎说:“只不过我的报应已经领受过了,我想不出有什么比过去更倒霉的报应了。”
阿朱吮够了血,懒洋洋地离开慕子翎手腕,爬回了窝。
秦绎以为他会用巾帕擦掉那些仍源源不断滚落的血珠,谁知慕子翎却直接将手指吮到了嘴里。
晦暗闪烁的烛火下,面容苍白冰冷的白衣公子伸出柔软的舌尖,一点点卷过指头不断溢出血珠。
……秦绎甚至看到了他淡红湿润的舌。
这幅画面说不出的艳丽诡谲,慕子翎艳得像个杀人吮血的孤魂野鬼。
秦绎心头传来一种极其陌生、又难以抑制的别样感觉。
“我要杀够七百万人。”
慕子翎伸出细长的手指,比在秦绎面前说。
秦绎的目光不由自主随着慕子翎的动作而转动,喉结微微地滚动了一下。
他瞧见鲜血沾在慕子翎的唇上,衬得他薄淡的下唇有一个指头的印子格外殷红。
“为什么?”
秦绎眼睫压抑地一眨,哑声问。
“因为我要做成一件事,必须得攒足这么多厉鬼阴魂。”
慕子翎注视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轻笑说:“不知道我的寿命有多久,但愿能养得起他们才好。……所以我一定要屠城,在我被它们吃干净之前……越快越好。”
秦绎想问他要做的那件事是什么,可是他这样隔着一定距离看着慕子翎,突然觉得这个人显出一种从所未有的纤细与稚嫩。
他因为微微低着头而显出一截漂亮弧度的脖颈,蹙着眉头摆弄自己纤细手指的模样,令秦绎突然觉得他像个小孩。
或者说慕子翎的身上,有一个地方一直保留着异常天真,近似孩童的一面。
“人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秦绎听见他喃喃道:“我这一生,都被云燕毁掉了啊……如果不能斩断这份苦痛的源头,我这一生又有什么意义……!”
作者有话要说:
慕子翎:我右手有问题。
秦绎:哦。
第12章 春花谢时 11
数日后,盛泱的使臣启程回国。
秦绎从承烨殿摆驾,前去相送——
这几日他一直宿在承烨殿。
那晚慕子翎在他面前舔去鲜血的画面在秦绎脑中总是挥之不去:
苍白的脸,殷红沾血的下唇,漆黑的眼瞳。
那样病态绝艳的容颜,引诱得秦绎下腹热烫发痛。
抑制不住地想要将慕子翎压在身下,咬舔他的泪痣,与他缠绵至死方休。
事实上,现在秦绎也越来越分不清,当自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艳丽苍白的脸时,他想起的究竟是这对双生子中的哪一个人。
是君子端方,皎皎如玉的慕怀安;还是一个偏执敏感,诡谲矜傲的慕子翎?
他是应当爱慕怀安的,他曾经发过誓。
但慕子翎就像一株奇异妖丽的花,越是危险,越是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
“王大人,行事多多好自为之。”
临行前,秦绎对正欲上马车的王为良淡淡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王为良的面色十分不善,几乎要将心里的不快掩藏不住地表现在脸上了。
“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他咬牙道。
“王大人翻脸这么快做什么。”
然而秦绎微笑着:“买卖不成仁义在,孤王依旧是盛泱友好的盟伴。”
王为良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车帘放了下来。
“孤是个没什么野心的人,对逐鹿天下没什么兴趣。”
秦绎客气而周道地说:“替我向贵国的新帝问好,梁成来日定向盛泱奉上恭贺的厚礼。”
马夫挥动长鞭,“啪”地抽出一声清响。骏马在抽打下迈开四蹄,扬尘离去。
秦绎站在原地,他今日穿的是一件暗红的滚云纹龙袍,外头是亚金色的猞猁裘披。
看上去相当贵气不凡,君王威仪。
当愈行愈远的盛泱马车在视野中完全消失后,他的笑容才缓缓退去,显出一种冷淡威严的神色。
“慕公子已经动身了。”
近臣在他耳侧低声说:“卯时走的,现在大约已经出城了。”
秦绎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吩咐道:“点兵。”
“……我们也该出发了。”
他瞩目看着盛泱使臣离开的方向,马车已经离开很远,连一个小点都望不见了。
此时正是初冬,梁京地南,除了夜里寒气重了一些,几乎没什么变化。
但在那更遥远的地方,有燕启、上京、盛泱……有与梁成截然不同的大漠风尘,西湖柳树,岸崖怒涛和银碗盛雪。
百足虫死而不僵的盛泱,已经腐朽溃烂到那个地步了,为何还不崩解?
秦绎漫不经心想,中陆分分合合已愈近百年,总有一个人要让它统一。
现在,就是时候了。
……
与此同时,城外,一个破庙内。
长久未有人拜访的庙宇长满了荒草,坍塌的石墙东倒西歪地陈列在地上。长得快有人小腿高的草丛中还有破烂的草席、碎裂的瓷瓦片等物。
一个戴着黑色斗篷的年轻人跪在佛龛前,静静地烧一捧纸钱。
他似乎准备了很多这样的雪白冥钱,烧完了一捧,又从身侧取出另一捧扔进火里。
动作间,黑色的斗篷下露出了一小片素白的衣衫。
“……娘,对不起。我又要去造杀孽了。”
慕子翎安静地跪在佛龛前,极轻地喃喃说。
上一篇:除了气运我一无所有
下一篇:他的人鱼好像有哪里不对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