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的赈银案被提出新的证据——那正是银止川早已查出、但是被林昆安排着一定要在他已死之后再提出来的候尚状词,由李斯年亲自监督重办。
林昆下了这样大的一步棋,他要用自己的死来搏最后一次翻盘。
民众曾信任感激他,他为百姓做了那样多的事。但若是这样的林昆,因为钦天监的构陷而含冤死去,那么,他们会将矛头指向钦天监吧?
蒙昧的不清楚光亮能从何处得到的百姓,林昆只有用这样决然惨烈的方式,去敲响那一记混着鲜血的钟鸣。
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走向这样偏执孤注一掷的前路。
当李斯年从关山郡赶回,却只见到心爱之人冰凉、血迹斑驳的尸骨时,也无从想象他那时的心情。
“听说北边有一些动静了。”
站在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坡上,银止川与姬无恨安静地看着这脚下的星野之都。
姬无恨无所谓地点点头,说,“是啊。公子舜华亲自领兵。现在,已经快走到天女山脚下了。”
“……虽然用的是排演的名头,但是任何人都知道,顾雪都行事,绝不可能是无缘无故能善了的。”
“朝中有人说派谁去领兵么?”
银止川问。
姬无恨沉默了一下:“现在……朝中已经无人可用了。”
原本盛泱最锋锐的刀,银止川一族,已经不可能再替他们出征了。
后起之秀勉强有个狄阳、李斯年,但是他们一个正在关山郡面对虎视眈眈的上京;一个任御殿大都统,拱卫着王都。都不可能外遣。
能够应对燕启的,只有盛泱北边原本的守卫军队。
“我怀疑宫中发生了一些事。”
沉默中,姬无恨开口。“你不觉得……近来惊华宫中有些异样么?传令也好、手谕也罢……似乎很久,没有人见过陛下的圣颜了。”
“你觉得还能有人在宫中为威胁君王,行谋逆不成?”
银止川笑了一下,问。
“说不清。”
姬无恨神情凝重。他比银止川更能敏感地察觉到风吹草动。许久后,风中传来镜楼前楼主暗哑模糊不清的声音:“我听人说……曾有侍从传言,陛下患上了头痛癔症……时常说话做事,就像两个人般……”
但是这些显然都不在银止川的关心范围以内,他漫不经心挥挥手,转身往回走去了:
“……噢。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时间滑到了第十天。
银止川的脏器已经因为迷梦草受损到非常严重的境地了,有时候他走在屋子的廊檐下,看着风吹过檐铃,都有种今日会不会看不到夕阳落幕时的错觉。
但万幸,西淮的红丸之瘾已经戒除掉了许多。
“黄芪,君迁子,红苕……”
娃娃脸的药商低低地念着,随着他的声音,墨笔游走,在纸张上写下一行行药方。
这名年轻人正是李空青,自从由李斯年那里听说了银止川的困境后,他就也时常来帮银止川带一些中陆其他地区的珍稀药草。
但是这一天,他到来镇国公府时,却郑重同银止川说,他也许是最后一次来府邸了。
“噢,为什么?”
银止川下意识说。他第一反应是以为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再来也无用,以后都不必用药了。
然而李空青却压低声,满面忧色说:
“听说北边打起了仗,短短数天,燕启人就占下了六七座城。有很多人伤亡……我想,我应该去帮一些忙。”
“……”
“如果七公子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让府中的人带一声话,他们就会给您送来了。”
年轻商人又扬起笑,说道:“我都交代好了,您常用的一些药方,他们都明白的。”
银止川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什么想说的但是又说不出来,似乎堵在心里,闷得慌。
他顿了半晌,才说出一句:“噢……好。”
“啊,对了。”
李空青又说,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笑着送到银止川面前。说:“这是我给西淮公子带的,我记得他上次在府中,看了我娘亲晒在窗台上的白玉兰许久,似乎十分喜欢。今日就为他带一些过来了。”
青年掀开布巾,巾帕下果然躺着几枝洁白脆弱的小花,安安静静地含苞在那里,看着叫人心中十分喜欢。
“哦……”
银止川接过来,有些呐呐的。
“那我就告退了。”
李空青笑说:“少将军好生养伤——”
“等等。”
然而突兀的,银止川开口叫住了他。
“你……”
李空青回过头来,银止川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神色,许久问他:“你问什么要去北边?……两军对阵,从来残酷,即便你是大夫,燕启人也未必会放过你……”
他视线在李空青身上扫了一遍,似乎是在打量这个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小的娃娃脸青年,弯了一下唇角。有些嘲讽之意的:
“你是朝廷大员么?你是吃俸禄为王室办事么?……都不是,你跑去阵前送死做什么?”
“……但是,少将军。”
李空青张了张口,似是有些讶然银止川会这样询问他。
他温和地笑着,“我是药商。打过仗,总有许多百姓需要用药的。我与他们都是盛泱人,看到他们受苦,心中难过。”
我与他们都是盛泱人,看到他们受苦,心中难过。
再坦白简单不过的一句话,落在银止川耳中,却仿佛落地钟声般袅袅地响着回音。
那一刻,银止川忽然有一点想笑。
原来如此。
原来只是如此。
……他想过多久的一个问题啊,却突然在这样的情形下,猝不及防得到答案。
“七公子?”
青年腼腆地笑笑,看着银止川怔愣的脸,问道:“您还好么?若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行回去了。”
他完全没有意料到方才自己的一番话,对银止川带来了怎样的冲击。直到府邸的大门在银袍公子的面前一点点闭合上了,银止川才缓慢地缓过神来。
一直以来,他听过了多少大道理,却反倒忘了“人非草木”。
从童年时期就充斥在耳边的“忠君报国”,“君为臣纲”,让银止川下意识将“殉国难”这三个字与君王划上了等号。
他叛逆君王,憎恨王室,便以为自己也对盛泱冷视到了极致。
殊不知盛泱从来不等于哪位君王,哪一姓的王室,而是千万和他一同栖息在这片国土上的百姓。
他们渺小又势弱,但正是他们,“盛泱”,才之所以为盛泱。
他们才是真正代表盛泱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
银止川后知后觉地想。
他看着自己的手,面前高大巍峨的府邸大门依然伫立在那里,但是银止川突然觉得自己释怀了一些事。
当初在疆场上刀尖舔血,抱着长枪守望寒夜的日子,似乎也没有那样不值。
他们不是为了过河拆桥的王室卖命的。
……虽然守卫在后方的百姓,也同样在之后背叛了他们。
银止川长呼出一口气,寂然地笑了笑,眼中说不出是落寞,还是解脱。
林昆的死给了银止川很大的刺激。
让他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决定了死去,那么是很难让他留在这世上的。
他们为他找到了再确凿不过的证据,他却亲自把这份证据压了下来,让任何人都放松一口气的时候,突然地死去。
银止川不希望西淮也会是这样,那让他觉得自己做过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不就是红丸么,我替你戒了,再找姬无恨帮你找办法消去余毒。”
银止川坐在檐下的时候,西淮就枕在他腿上。他替西淮捋着漆黑如瀑的乌发,轻声地说:“不要想去死……我是那样小气的人么?不过是不爱我,骗了一骗我……我不会就想要杀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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