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淮漠漠然说:“他应该刚死不久,也许就埋在院子里。”
那名司历也许是来再让女人求他,得意满满地欣赏女人的绝望神情,让她知道自己错了——身为低微的蝼蚁,竟然敢反抗!
那麼你只能得到更残忍的惩罚!
却不知道女人早已经万念俱灰,身处毫无希望的绝境下,她早已经疯了。
他去找她,她正好拖着他一起下地狱。
在小狸花嗅着味在院子里刨土时,西淮就觉得有些异样。
林昆脸色骤变,果不其然立刻转身,沿原路匆匆走去。
西淮却站在原地,只是静默地看着。
“你不去么?”
他问银止川:“你也是朝廷命官。”
“不去。”
银止川懒洋洋一笑:“我觉得那司历倒是死得好。若是这女人被捉住了,回头我还往刑部打个招呼。”
西淮极轻地笑了一下。
“只是我觉得你有些特别。”
银止川说,“为什么你这么平静?在知道院落中也许有死尸的时候,你甚至一丝失态都没有表现出来。
“我是见过人死的。”
西淮慢慢说,他的神态也漫不经心,似乎没有丝毫在意之处。
银止川以为他说的是曾经提及过的,在冰河上看见同伴落水,而束手不救的事,实则不是。
在三人之中,西淮是第一个发现异样,判断出女人已经将司历杀害的人。
只因为他太熟悉那种恨不得将那些牲口一样的东西一起带入地狱的感觉。
那种恨和无法克制的反胃,会叫人不择手段,忍不住全身发抖,直到叫他从世上消失才能平复。
起风了,西淮穿的单薄,风扬起他的碎发,将乌黑长发吹得微微凌乱。
他禁不住咳嗽起来,慢慢弯下腰去,银止川慌忙回过身来拍他的脊背:
“怎么了?”
西淮摇头,推开银止川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他自己慢慢直起身来。
“没事。”
少年人低低地轻声答:“有一些冷。”
银止川蹙眉看着他,似乎很担心,但是他们今日出来又没有带披风。
如果脱掉外袍给西淮,穿着夹衣在路上走,终究很奇怪。
但银止川只想了一下,就很干脆地褪下外袍,递到西淮手里:
“拿着吧。”
西淮诧异地看着他,银止川吊儿郎当一笑,浑不在乎说:
“反正也没有人敢笑我。——银七公子,放浪形骸,这星野之都的人不该早就该习惯了嘛?”
此时已经至下午了,但是日头并没有很盛,甚至有些阴阴的。
西淮肩膀上盖着银止川的袍子,是很轻软华贵的银白软缎,搁在肩膀上并不重,但是很有存在感,西淮甚至能感觉到它从银止川那里带来的,一些残余的体温。
他又想起自己第二次见到一个人死亡的过程——那似乎也是在一个这样阴沉的下午。
他那时正陷于绵绸软缎中,遭受身体上的巨大痛苦。
好多婆子围着他,要在他的身上穿出两个环出来。
少年自诩不是爱哭的人,但是当那么多人七手八脚地按在他身上,在他无法描绘的地方施加那样的酷刑,西淮还是哭得喘息不止,几乎要闭过气去。
半晌,似乎被西淮哭烦了,一直坐在一旁休息的牙婆突然走上前来,狠狠打了少年一个耳光,喝道:
“小麻烦东西,不想自讨苦吃就安静些!”
西淮满心满意都是愤懑和委屈,当即张嘴,一口咬在牙婆的手指上。
牙婆被咬得大叫,死命地捏西淮的嘴,让他松口。
“死孩子,死孩子!”
牙婆道:“把另一个也带上来,叫他闭嘴!”
西淮当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还是挣扎,直到满身浓香的女人凑到他耳边,极低声说:
“你哭啊,你姐姐就在屏风隔壁!你叫出声儿来,叫她知道屏风这边是你,你们姐弟就一起受刑!”
接着果然是一阵拖拽的声音,伴随着孩子猫一样低哑的哭吟。
牙婆说:“你再叫一声,我就抽她一鞭子。抽到死为止。”
西淮呆住了,果然不敢再动。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屏风那边始终还有啜泣低叫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还有许多人影的晃动。
西淮竭力忍住疼,甚至捂住嘴,不敢再发出一丝声音,只睁大眼偏头,看着屏风那边的剪影。
姐姐的哭声像魔咒一般始终环绕在他耳边,西淮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息下去的,只觉得到最后他意识都不是十分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牙婆拍拍他的脸,道:
“还活着么?”西淮虚脱地睁开眼,牙婆懒洋洋笑着:
“小东西还挺耐造。花君会喜欢你的。”
他忍着剧痛从锦缎中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屏风另一边跑——
然而他只看到一具尸体。
遍体鳞伤的尸体,却是他曾经一度最熟悉的人。
这时候西淮才明白为什么他听到姐姐的哭声那么低,那么微弱。而她也不可能看见屏风这边的人是自己的,她的眼睛上只有两个血窟窿。
一个胖肥体黑的男人在旁侧低着头系裤腰带,牙婆挥手,让他下去了。
“她偷偷地到处找你,闯进了燕启人大营。给燕启人先捉住了。”
牙婆悠悠说:“我捡着她时,她就已经是这样了。可怨不得我。”
西淮呆在那里,似乎是惊着了,牙婆从怀里掏出一枚红丸,送进西淮口中。那只漂亮的手上涂着鲜艳欲滴的丹朱蔻红。
“总归你们姐弟在她死前也见过了。”
牙婆说:“你是看着她死的,不是么?”渝西笃加。
这是西淮第二次目睹一个人的死亡。
所以他是理解民妇的。
西淮想:如果有机会,他也会想像农妇一样。
杀死所有带来这一切罪恶的人。
第100章 客青衫 50
后来几日,林昆都在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丞之间奔波忙碌。
想也知道是为了农妇的事情。
银止川却没再掺和,只和在大理寺丞当值的玩伴打了个招呼,就没再过问了。
惊华宫内,醉人的熏香静静燃着,宫纱随着微风轻飘。
正是一日中最消停安谧的下午,连守在门前的宫娥都倚着门框,昏昏欲睡。
所谓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也不过如此。
楚渊刚起身,还有些意识朦胧,披着一个外套坐在矮塌上。
言晋在给他剥鱼。
都是中午小厨房准备的,言晋让他们好好保存,镇在冰里,此刻拿出来时还都是鲜嫩滑口的。
楚渊睡醒作息总不规律,甚至有些错乱。
他时常精神好些就彻夜看推星辰,灵识耗尽,就躺在床上沉睡三四天不醒。
但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何时他醒来,言晋总是已经准备好了温软合口的饭食。
“不想吃鱼。”
楚渊靠在塌上,慢慢回过劲儿来了,看着言晋手上的动作,恹恹道:“谁让做的。”
言晋手上动作一顿,道:
“是鲈鱼。梁成浣湖江那边送来的……很好吃的。”
然而楚渊还是不肯瞥一眼,耷拉着眼梢不说话。言晋只得说:
“我把刺都剔光了。师父尝尝罢。”
“……师父不能总吃咸米羹啊。对身体不好的。”
他还带着银面具,但是五官棱角已经很锋利了。
身量也见长,微微蹙着眉头的样子看起来很认真,因为注意力全在鱼上,唇角也稍稍抿起来了。
楚渊看着言晋,这样的侧容,他想:少年已经逐渐长大了啊。
他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近来总有许多星野之都的名门闺秀,有意无意托人来问言晋可有婚约了。
时光在他还没有注意的时候,就已经将曾经总跟在他身后的小弟子打磨成了俊逸翩翩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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