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低低地说道:“孩子和妻子的病也能够找专人照料,请大夫来看,你们的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林昆的视线飘乎乎地落到肮脏、散发出臭味的窝棚上。
然而陈老头听了他的话,没有出声,愣了两秒,骤然放声大哭起来。
“你们都是这般想我……”
老劳工不住地拿手背抹着眼中热泪,仿佛已受过了太多羞辱、误会,他道:“我们是穷,但是我们不是没有人性——”
林昆愣住了。
“阿弦是我的女儿啊,”他说:“我的骨肉,我如何能拿着她尸骨未寒的钱,去住那大宅子,阔院子?”
老人哭的抽抽噎噎,他这一生悲苦的泪都在此刻流了出来,他望着林昆,第一次拿手推他:
“你走罢,大人,你走罢……你们若不能够判那公子哥极刑,也莫拿钱来收买我陈老头的良心。我不卖的,我不卖的……”
林昆怔愕地被推着离窝棚愈来愈远,但是他看着门口两个傻兮兮仍冲着他痴笑的影子,以及那气喘吁吁佝偻着腰、抹泪回身走去的苍老背影,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感受。
是的,这个人世总是有很多不尽如意的时候。
总有很多使你对这个世界和人心失望的时候。但同样有许多金子,掩埋在芸芸众生的灰尘中。
林昆将老者的话带给了堂兄,林栩面色复杂地看着林昆,过了许久,苦笑着说:
“枕风,我希望这个决定,有朝一日不会叫你失望。”
“……”
“训马的校场上,一边是五个玩耍的孩童,一边是一个独自捏泥的幼儿。五个孩童占用了赛道,是违禁之行;幼儿捏泥早受应允,无错之有。倘若此时,你必须要选择一方驰马通过,必须有一方因你的决断而或死或伤,你该如何抉择?”[*注1]
林栩拍了拍面色苍白的士子肩膀,长吁一口气,擦肩离去。
韩良御在半月后被判了斩立决。
这似乎是林昆希望的,也是伦理上讲应当的。
但是在同年秋天,第一阵秋风吹起的时候,林昆的师娘病逝了。
她为儿子伤透了心,过度哀恸下,无意留恋这人间。
韩御史没说什么,面对林昆,他眼睛里甚至流露出愧疚,低低地说着:
“抱歉啊枕风……你师父与师娘教子无方。可有时候,再不成器的孩子,也难免叫父母心痛。”
“……”
林昆茫茫然地注视着苍老的御史,这一切对他而言发生的太快了,但是世事已经来不及等待着他去理解、去看透。
数月后,接连受到丧妻丧子之痛的老御史遣小厮连夜上到林昆府邸,请林昆过去一趟。
——冬风太寒,人世难暖。
他的老师也卧床重病,恐难回天。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由经典的列车抉择问题衍生而来。“一列火车正常行驶,前方轨道上有五个小孩在玩耍(过错方),而另一条废弃的轨道上只有一个小孩(无错方)。你会变更轨道吗?”
这也是本番外的论证核心点,林昆面临的选择:你以什么选择生命?数量还是道义。
第167章 明月心 08
“老师一生无愧,未徇私半分……对不起良心。”
老人的声音已经衰竭了,眼睛也只能直直地注视着床的上方,连一丝丝的转动眼珠都做不到。
火盆里的炭火烧得噼里啪啦直响,林昆跪在老师塌旁,唇抿得死紧,牢牢地握着垂死老人的手。
“我出师时,老师告诉我想要救人,就得自己下到泥水里……”
韩御史的肺喘得像个破掉风箱,喉咙里的话已全然糊了。他挣扎着出声:“枕风啊……老师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师不强求你做坏人。做让你不痛快的事。你……只要莫叫自己过得太苦,老师便放心了。”
林昆冰凉如冷白玉一般的脸上头一次显出一种难以描述的破裂,他的神色惊悸而哀伤,像脆弱到极致的冰。他的身体在极轻微颤抖,口中一遍又一遍低声说着:
“对不起……老师,对不起……”
如果我没有选择那女子和年老的劳工,如果我向兄长求了请……
您是否还会因为锥心的丧妻丧子之痛,如此早早的离去?
“……不怪你。”
韩御史极轻微地闭了闭眼,摇头:“好孩子,老师从来没有怪过你。但是这条路,你要自己走了……”
他的眼瞳就像就将即将熄灭的灯烛,摇摇欲坠地挣扎着。御史大夫最后一次竭力抬起手,轻轻拂过林昆的面颊和乌发,喃喃:
“老师不中用……盛泱的清明与良知,交给你了。”
“……”
“你莫要叫自己太难过。”
干枯温暖的手自他头顶拂过,挂了林昆的头发一下,接着,便如脱力的风筝那般直直坠落下来,划过空气,再无生机地掉在锦被上。
林昆惊声:“老师——!!”
御使大夫永远地闭上了眼。
这是云华二十一年,隆冬。
新岁很快就要到了,但是林昆的老师没有等到开春的那一天。
他将林昆孤零零地留在了世界上……也孤零零地留在了朝堂上。
那之后,朝廷中最后一块未落入黑暗之中的地方——御史台,也随着韩尚的离世彻底沦陷。
莫必欢在安王爷的支持下走上御史长史的位置,整个庙堂成为安王爷的一言堂,在沉宴登基之前,盛泱甚至半年无君王上朝也无人稀奇。
这个国度,已经一塌糊涂。
两年后,朱雀大道。
“快快快,交出钱来!”
“你呢,还想跑!——嘿,你不会不知道这是要交给谁的钱罢?”
“老婆子,哭什么哭,莫叫军爷生烦!——”
一队配着武器和铠甲的城内守兵挨家挨户地敲着门,有人朝窗外看过一眼,瑟瑟缩缩躲在桌下。门被敲的“哐哐”作响也不敢发出声音。
那守军便直接踢踹,将大门连门板一切卸了,直进来强抢。
看见什么值钱东西便带走。
“这就是你们不老实的下场!!”
还有家中实在家徒四壁的,守卫便抱起塌上满面惊恐的女孩,嚷道:
“那你们就纳给河神大人一个新娘罢!!——”
“囡囡……不,囡囡!!”
一时间,街上吵嚷混乱到了极致——军官的暴喝,百姓的哭叫,家禽牲畜的惊鸣,搅合在一起。
仿若他国的乱军进了城,对盛泱的百姓烧杀抢掠。
“你们在做什么!!”
林昆一入眼,便是如此景象,他怔了一怔,便是遥远地一声斥喝:“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在强抢百姓么?!”
行凶的士兵们愣了一愣,但他们随即看到林昆的士子服——
想来是从琳琅书院出来的,没什么本是还净喜欢瞎逞能。
他们含着烟枪反倒走到林昆面前,挑衅地推了他一下:“你知道我们是谁么?”
那守军问道:“我们是替钦天监的大人们办事的!!”
林昆的面孔冷的像是能掉下冰碴子,他漆黑冰冷的瞳孔缓缓在面前士兵身上扫过一圈:
“噢,那又如何呢。”
他轻轻地问。
若是在从前,韩尚还在的时候,昏官兵痞看到琳琅书院的士子万没有如此嚣张放肆。
他们忌惮还摇摇欲坠支撑着一片清明的御史台。但这一切,自从莫必欢接手后都不再如初了。
甚至,连琳琅书院仗义执言的士子,因“不识好歹”,被当街打死,都发生了好几起。
“我看你就是皮痒!——”
一名兵痞说道,但同时,一个站在较后方的领头看到了林昆,他愣了一下,赶忙拨开人群凑到前方来:“嗨……这不是……这不是林府的公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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