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昆勉力安慰道:“过些时日,也许就会出现转机。”
“嗯!”
小弦郎朗应声。一张清丽秀美的面孔算不上多么倾国倾城,但是在这夏风习习的良夜,竹瑟箫声的河边,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澈和明艳。
那之后很久,林昆都始终难以忘记。
“那阿奴继续去放船了。”
小弦笑道:“今夜生意很好,少不得要赚半颗金珠呢!”
林昆亦与李斯年继续往上游走去,夏夜里的神女河,洁白如练,清丽无双。
好似女子白皙婉约的手臂,微微拢合着,捧起那么一颗繁华富丽的明珠王城——星野之都。
林昆与李斯年坐在一梭摇船上,船篷前的竹帘卷了起来。潮冷湿润的河风一阵阵往面上扑着,在河的两岸,杏黄,生青,露水绿的花树各自开放。
于秋水阁歌姬那隐约而低婉的歌声中,林昆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两日后小弦的尸体会从这明艳清丽的神女河中浮上来,而行凶的凶手,正是他气急败坏的老师独子。
[*注1]:——明,汤显祖,《游园惊梦》
第164章 明月心 06
林昆听到消息的时候,星野之都的各部及衙门,基本上也知道了。
韩尚多年忠耿,在朝中虽然从未主动挑衅过谁,但已然树敌颇多。
——有时候,当你决定做一个好人的时候,就已经是对别人的一种阻碍了。
听闻他独子出事,各方人马拍案叫好,幸灾乐祸之余,将这桩案子还推到了林昆兄长——林栩名下审理。
——你们不是自诩清白孤高吗,那么,就看看当你弟弟恩师的孩子与“假装的无私”之间,你会选择哪一样吧。
那些宵小之徒,大抵就是如此想的。
林昆听闻这个消息,便是从他的兄长处得知。
“你去见一见你的老师吧。”
林栩同他说道,言语中有种斟酌的为难:“韩良御他……态度极其恶劣。据诉书上所说,他是奸污不成,失手捂死了那女子……但他发现出人命后,非但未去衙门坦白,反而将尸体沉入神女河底,企图蒙混过关。被抓捕入狱后,也一直嚷嚷着要见他父亲,他父亲是御使大夫等话……”
林昆看着眉眼与自己相近、但更为坚毅的堂兄,头一次感到无法言说的羞耻和困窘。
林栩似乎欲言又止,他注视林昆半晌,而后拍了拍林昆的肩,道:
“你兄长虽然尚只是大理寺少卿,但倘若真的是你老师的独子……我……我们兴许能想些什么法子,看是否能够从中转圜……”
他话虽说的委婉,但其中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可林昆心中更知道:
作为为林氏子弟,徇私判案这种事,可谓莫大的蒙羞。不仅愧对“林”这个姓氏,更是令自己在俯仰天地间赧颜。
“不,不必——”不必考虑什么案件之外的事情。
林昆想说。
但是兄长却以手势打断了他,苦笑道:
“话莫说得这样早……你先去见一见你的老师吧,枕风。看他们是如何……兴许你就会改变主意。”
那个时候的林昆十六岁,尚在不知天地窘困的年纪。
他仿佛以为这世间的抉择都很简单,黑白的划分也那样分明,只要抗拒了自己内心的恶念与外来的诱惑,便能做一个留守明心的人。
拯救世人,也拯救自己。
却不知道,这世上,有时候想做一个好人,却这么的难……这么的难。
琳琅书院外,君子林依然如故。
大抵是因为听说了书院老师家中变故的原因,踏入的时候,林昆稍感林子中似乎比平常要安静一些。同窗们都在前院徘徊,不怎么到后头来了。
书院的入口处安放着一尊雕像,但不同与其他书院放的是些先贤圣徒的石像,琳琅书院放的是一尊横眉怒目的罗刹——
入书院第一天,老师便告诉他们,这尊“怒目罗刹”,惊吓的是那些奸佞宵小之辈。
倘若问心有愧,行过不德颠倒黑白之事,就莫入琳琅书院,也不配拿起这支春秋御史笔。
此时,林昆注视着这尊可怖至极的罗刹之像,默然很久,在心中想着:
他会有朝一日,也因为心虚,不敢与这洞彻人心的罗刹四目相对么?
“老师。”
行至书院内,林昆照旧与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在门前称呼了一声。
然而房内,原本隐隐约约,呜咽作哽的声音倏然一停。
林昆朝屋内稍稍看了一眼,而后顿了顿,后知后觉道:“噢……师娘。今日师娘也在这里。”
韩尚的声音依然是苍老疲倦的,低哑说:
“枕风。进来吧。”
屋内,桌椅摆放依然没变。简约至极的书架、笔筒,案上放着三两簿翻开的书。
只有原本搁在雕木小桌上的瓷瓶,不知何缘故碎了两只。
林昆目光很轻地在书房内掠过了一圈,韩尚再未说话,师娘则伏在案上,仍是“呜呜”的哭。
“枕风。”
半晌,还是御史大夫开了口,他勉强笑着,恍若与平常一样问道:“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学问上的事情不明白?”
林昆紧紧抿着唇,他默然注视着老师的两鬓——
仅是一夜之间,但是老师好像已经苍老了许多岁。
本已是耄耋之年,操心着朝堂上的事之余,还有家中幼子并不使他省心……
林昆迟疑了很久,还是犹豫说道:
“我听闻……”
“——枕风!!”
然而话未说完,便已见师娘扑了过来。同样是年岁长过林昆数轮的长辈,她哭泣得声音也沙哑了,满面的泪水,恳求道:
“你救救良御吧……求你,救救良御!!我与你的老师,只有这一个孩子……更何况,你老师这么多年来,对你也照顾有加对不对?……你如何忍心,叫他遭受老年丧子之痛啊……!!”
“——婉琴!”
老御史怒咤。
林昆惊诧了一瞬,但他在下意识想要后退的时候,师娘却拉住了他的衣摆和腿。
他看着默然垂手的老师,又看看曾经明婉动人的师娘——
因为彻夜的痛哭和担忧,那双从前脉脉含情如秋水的明眸已经红肿似核,纤净的手指也粗粝不堪。
他还记得,很久以前刚拜入老师门下的时候,师娘每年夏天都会给他们熬清清凉凉的梅子汤;夜来蚊蝇扰人,也是师娘亲手为他们打扇。
尤其是在林昆少时体弱的时候,时常病倒发热,也是师娘用凉手巾擦拭他的手心和额头。
连夜守护到他天明烧退。
其实,师娘于他……早已与亲生母亲无异了。
僵立在这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情景中,许久后,老御史沙哑开口:
“枕风。”他勉强笑道,声音中却是一把怆然悲哀的情绪,低低说道:“孽子不成器……为你与你的兄长,增添许多烦扰了。”
“……老师,没有的。”
林昆慌忙说。
但是他千言万语到唇边,一向读尽诗书的林昆,却头一次发现自己仿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老御史仍勉强带着笑,但是林昆却希望他还不如不笑。
“……不必为他与你哥哥感到为难。”
注视着林昆的眼瞳,御使大夫说道:“我为官五十载,从未做过一件为自己谋私利的事情。到临了致仕,不至于做出这等晚节不保的事情……我教子无方,走到今日境地,只不过是良御与我咎由自取……!”
“……”
未等林昆回答,老御史掩着面,愧然道:“更何况,我听闻那名遇害的姑娘才十四岁。”
“如此豆蔻年华,就断送在那孽子手中……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情,真是叫我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无颜面对盛泱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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