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淮昏昏沉沉,处在梦中,银止川的话遥远听不真切。
他自从熬过红丸发作的烈性期,就陷入了大段大段的沉睡。有时候要睡一整天,好以此来给虚弱的身体缓和一般。
清醒的时间极其稀少。
但是银止川很喜欢这样的西淮。在他们关系已经走到了这一步的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什么反应也没有的西淮比清醒的西淮更让他放松。
他漫不经心地和他说关于以前的一些话,讲他们的初见,夏夜里的绮耳草,飘着榆钱的窄巷。
“你说你与我是飞鸟与鱼。”
银止川轻声地说。他目光搁放在遥远的院墙上,那里从缝隙里长出了一些狗尾巴草——就像他们在错误的时机生根发芽的感情一样,在一片并不适当的机遇,却坚韧地舒展开来。
“其实那个时候我并不明白,只以为你不肯相信我心悦你。”
银止川继续说道:“但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啊……隔着天空与海水的,注定不能相遇相伴的飞鸟与鱼。”
西淮的身形纤细,安宁沉寂地躺在他怀里。如瀑布一般的乌发铺散开来,像黑色的溪流涓涓流动。
银止川注视着他苍白的脸色,眼睫如鸦羽一般轻轻微颤着,不知道是因为风,还是在沉睡中做了什么梦。
这恍若画卷一般安谧静然的景色,曾经是西淮梦寐以求的安宁,但是真正实现时,却是在他毫不知情的沉睡时。
银止川轻轻地梳弄着他的头发,因为戒除红丸,西淮又瘦了许多,躺在银止川怀里时,就像一碰就会破碎那般脆弱。
花架下一个秋千还在微微地晃着,是银止川曾经为西淮搭的。
他们曾约定彼此说,等来日国之尽头,天之末日,也在此推一场秋千。不知道西淮还记不记得。
时光倥偬,轻快如流水。
小半个月,又这样过去了。
西淮真正恢复到能下床走一走那天,正是一个艳阳如煦的中午。
他踉跄着一点一点走到房前,扶着门框看院外金粉般的日光。
他没有披外袍,只穿着一身单薄到极致的里衣,浑浑噩噩许久,仪容也没有打理。
西淮觉得自己现在看上去一定很丑,憔悴苍白,虚弱得就像一个鬼魂。
具体过去的十余天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只停留在自己朝银止川请求死亡,他却遥远地冷漠地看着自己那一瞥。
再之后似乎有人抱过他,缠绵眷恋得就像他曾经在银止川那里得到过的温暖,但是西淮觉得也许是自己的幻觉。……毕竟,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再如往常那样愿意给他光与希望了。
“你醒了?”
西淮走到房门外,银止川正在院子里,不知道在打磨什么。
银止川听到廊下传来的动静,扭头朝他望过来。
西淮的白衣被风吹得扬起,显出一身消瘦到极致的身体骨架。
他略微点点头,银止川却又回过头去,不再看他,好像很不在乎似的,漫不经心说:“看来你运气很好啊,没有上京的药,也没死。”
——一幅随意至极的态度,一点看不出过去的半个多月里,他是怎样的不眠不休担忧眼前人。
只故意地将这一切都揭过不提。
西淮皱了皱眉,他嘴唇干燥,似乎还有一点起皮。
但面对银止川,他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
“看到我的丑态,你高兴了么?”
西淮低哑地轻声说。
银止川唇角翘起来,道:“高兴啊,高兴得不得了。”
“一想到欺骗我背叛我的人,原来也有这么一番难熬的样子,真是心里畅快了不少。”
他眉宇间满是吊儿郎当的纨绔气,完全将昏迷时缱绻凝望着西淮的自己,和此时漠不关心的自己分裂成两个人。
“你在做什么?”
西淮静了静,似乎不愿意再听他说这些叫自己难过的话,转而将注意力移到了银止川手上。问道:“挡劫命牌……?”
“是啊。”
银止川散漫说,“当日因为林昆没有去成,半路折回来了。这几日我又跑了趟寺庙,将我们定来世之约的那个小匣子拿了回来。”
“……”
不得不说西淮当初提出,在埋下木盒的地方立下一根桃树枝作为标志,是有相当的先见之明。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情形,所以在开始的时候就为银止川留好了“退路”。
银止川有时候再回首,想到他们曾相处过的点点滴滴,那些当初他并不明白的言外之意,而今了然过来,都感觉心头好像被一柄小刀割着,传来钝钝的长久的痛。
“我记得我说过……”
西淮喉咙滚动了一下,说道,“倘若你真的有一天想要将它拿回来,不要让我知道……”
银止川咧嘴一笑,很轻快的,像个少年一般说道:“噢,但是我怕你也很担心,想到下一世还要与我相遇,所以才特地这么告诉我的。”
“……现在你可以亲眼看着,我们永远永远……都不会再相遇了。”
他的手修长有力,掌心带着点修习枪术而有的薄茧,就那么清脆的一声,很轻易地就掰开了木匣,将西淮的小偶与自己的那个拿出来,分别放到两个盒子中。
西淮的手指掐入掌心中,深深到见血的地步。
“没有人会一直等着你的,西淮。”
银止川说:“而且我也并非是死打烂缠的人。你我这一生的缘分尽了,来世就不要再相见了。”
我从来不后悔与你相遇。
看着慢动作一般被自己隔到两侧,孤零零地躺下的小偶人,银止川也有一些怅然。
但他在心里说:不过这样的缘分与心爱,这样痛的情与劫,受过一次,也就够了。
风轻轻吹过去,冬天的没有云的下午,干燥得吐出一口气就会凝结成白雾。
西淮和银止川隔着数步之遥站着,那几乎是近到咫尺的距离,但银止川却觉得自己与西淮仿佛隔着天堑。
他们默默看了对方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然后银止川漫不经心地一笑,从西淮身边擦肩走了过去。
如果你说想要我留下来,那么我就为你留下来。
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银止川在心里最后一次想。
哪怕是来世之约,只要你告诉我你想要再遇见我,在没有血仇与藩篱的隔阂下,再一次与我重新开始。
那么我也会再与你定来世之约。
但是直到他走过,西淮也什么都没有说。
银止川闭了闭眼,压抑地转过了拐角,没有回头。
……但是实际上,在银止川说出“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要再相遇”的下一秒,西淮就已经控制不住地倚住了门框。
巨大的心悸攥住了他的心,那句话带给西淮的伤害是银止川也无法估料的,西淮耳鸣不止,眼前也一阵阵发黑。
他强撑着让银止川离开,待银止川走过之后,他便已经顺着门框,软软地滑跪坐在地上,一声没吭地失去了意识。
第151章 双更合一
岁末,年关就要近了。
城外的神女河已经结上了冰,早晨起来,窗户上都是白色的霜花。
长桥和桥头松树都被雪堆上了,寂静的街道空旷安谧,只有门楣上的铜铃铛,在风中“丁零当啷”的响。
如果是往年,城里该是很热闹的。
世家贵族们在门前结彩,为官的则在门前布粥,炸开的炮仗声走街串巷都听得到,伴随着的还有小孩子们的欢呼。
小姐们登高楼而看,纨绔子弟们嘻嘻哈哈结伴经过,都穿着最光鲜的新衣裳,调笑嬉闹着,等待着元月的到来。
但今年,星野之都恍若死去了,没有一丝节日将至的喜悦气氛,整个王城内都充斥着一股压抑、风雨欲来的沉滞气。
——原因无他,继毒患之后,从北边传来的军报,也一个更胜一个令人心慌。
燕启的顾雪都,已经打到距离王城不到九百里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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