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止川站在他身侧,从较高的位置看下去,几乎还可以看到他空荡荡衣领下的清瘦锁骨,和那锁骨上的一颗芝麻大的小痣。
年轻少将军的咽喉无意识滚动了一下。
“林府的赈银,是朝廷中丢失的所有赈银么?”
西淮首先问道:“从星野之都到关山郡,一共丢失了一千七白箱金株。从林府中搜集出来的,共有多少?”
“不到十之一二。”
李斯年回答。
这个数量本就也不太多,只是因为林昆恰巧也掌管着关山郡救灾一事,才叫从他府中搜出赈银显得十分敏感。
“那我们的突破口,就是找到剩下的赈银去向了。”
西淮说道:“那些人扣押林大人,无非就是打着‘要撬开他的口,查出剩余贪走赈银的官员名单’的幌子。但若证明,这件事本就不是从林大人开始,林御史就没有被关押的理由了。”
李斯年点点头:“是。”
“这之后查剩余赈银去向的事,交给我和银七公子去办。”
西淮说道:“李都统的注意力,请尽量放在底狱上……盯紧底狱。我有些担心,有些人做惯了脏事,会将污手伸到林御史的身边去。”
李斯年郑重回答:“好。”
“且慢。”
正当三人觉得这场谈话结束,准备各自分头行动的时候,银止川却突然开口,插了句话。
“什么?”
西淮一怔,蹙眉问:“我有什么考虑掉了么?”
“有一个问题。”
银止川低声说道。
他似笑非笑的,望着西淮。而后一本正经地纠正说:“不是‘银七公子’。”
“你叫我,该叫止川。”
……
西淮有时候不理解银止川这些奇异的坚持,有些又无可奈何。
但这种感觉总归是好的,他一直是没有安全感的人,不敢把心轻易交出去。
但是在银止川无时无刻不在重复着的“我心悦你”中,小刺猬逐渐收起外表的刺。
他们二人一起走在街上,曾经人来人往的集市萧索了很多。
尽管朝廷已经派出人来解决蛇蝎肆虐一事,但是过去繁华热闹的星野之都,终究已经回不去。
大伤元气之下,一些强扮出来的繁荣就像重病过后的歌女,虚弱地唱着过往的艳歌。
“这里以前是八斋坊。”
路过一处的时候,银止川突然说。
八斋坊,最有名的是玫瑰酿笋,不少人都喜欢吃。排着队也要来买。
然而现在,以往热闹非凡的店铺却紧合着门,门前挂着丧联,大概是家中有人在这场毒患中过世了。
“天不留耆旧,人皆惜老成;此日骑鲸去,何年化鹤乘。”
西淮注视着白联上的凄哀字句,有些微微的沉默。
是的,这些人或多或少,都是因他而死。
虽然没有西淮,上京必然也会采取一些措施,叫星野之都乱起来,但蛇患,确实是他提议的。
他恨着盛泱,恨着银止川弃城而去的父兄,但是他又何尝不是多少人心中手染鲜血的刽子手?
当一个人想要报复恶龙的时候,终究自己也会变成恶龙。
西淮心中怅然若失,银止川却回错了意。
“我会是挡在你和死神之间的屏障。”
他倏然朝西淮说。
银止川以为是看到丧联,西淮想到了自己中毒,心中后怕,所以朝他安慰说。
西淮一怔,却见那人确实是十分正儿八经地这么朝自己说着。
一双明若星辰的眸子里落着自己的倒影。
“所有你讨厌的,不喜欢的,威胁到你的东西。”
银止川倏然弯腰,将西淮整个拦腰抱起来了。
他手绕过对西淮的膝弯和后颈,抱着他跨过方才挡在面前的小水洼——
因为穿着素白靴子的缘故,刚才西淮一直不敢迈过去。
唯恐那泥水沾脏自己的靴面。
银止川将他稳稳当当地放到了地面上,而后轻声说:
“我都会替你将他们远远地隔绝开,让你只要站在我身后,就永远是安全的。”
——只要你站在我身后,就永远都是安全的。
西淮怔怔看着面前倜傥认真的年轻人——
那一刻,他是第一次突然有了要朝他和盘托出的冲动。
第128章 客青衫 82
西淮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明澈的天空,就想自己以后应该是要下地狱的。
他是这样离经叛道的一个人,不像其他忠君报国的书生,任劳任怨,百死不回。
他阴暗含恨地注视着这个世界,狭隘记仇,睚眦必报。
说不定千百年后,史书上还记着他的名字。
讲他如何罄竹难书,害君祸国。
但是没有关系,西淮又想,他已经把他想做的都做完了。
想宣泄的仇恨宣泄过了,想做的事也已经做过了,这一辈子痛痛快快的,了无遗憾。
更何况何其幸运,在这离经叛道的路上,他还遇到了银止川。
一个……说愿与他共沉沦于不复的人。
思及到此,西淮出神的眼睛微微一定,露出了一个带笑的模样。
“还没好吗?”
西淮站在门口,慢悠悠朝府邸里叫了一声,问道:“要不我先走了。”
“哎……”
话出口,房内登时走出一个人影来,只不过还低着头,明显尚未收拾完,一直在拍拍扯扯着身上的衣物。
“等我一下——”
银止川说:“我好了,我好了。”
他今天很明显换了一副装扮,总是倜傥风流的银袍子脱了,穿上一身略显沉稳的玄黑衣裳。
脸上也做了易容,把棱角分明的五官遮了些,想要把那种天生上位者的贵气和锋芒掩盖几分。
但是这样非但没显得平庸,反倒好像把年纪变小了。
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
意气风发,恣意跳脱。
一双风流桃花眼里微微含笑。
西淮几乎能够凭借此,推想出银止川少年时候的模样。
“这儿。”
静静看了银止川半晌,西淮低低一笑,踮起脚在银止川领口处拉了拉。
轻轻替他把衣领边有褶皱的地方捋平。
银止川很配合地站在原地,微微颔首地等西淮给他弄。
少年人靠过来的时候,银止川闻到了他颈间淡淡的冷暗木香,清清淡淡的,并不馥郁。
——这才是像他会用的香。
银止川在心里想。
从前他在西淮身上闻到的,那种浓到几近发腻的香气,真不知道是怎么会出现在西淮身上的。
“好了。”
西淮给银止川翻完衣领,审视了他一番,觉得这样不错了,满意说道。
“谢谢逐颜。”
银止川搂着西淮的腰,拥着他和自己接了一个吻,然后恋恋不舍地从西淮唇角离开,说道:“走吧。”
被突如其来的一句“逐颜”惊讶到瞳孔微微一紧的西淮:
“……”
“好罢。”
他苦笑着:“走吧。”
和银止川在一起,腻歪是真的腻歪。
西淮感觉自己好像无时无刻不是在亲吻或者拥抱中。
甜腻得让他心里发苦,甜腻得让他害怕未来。
……
西淮和银止川这一日是打算去星野之都的赌场看一看。
人盗取金株,必然因为贪婪。
好不容易到手的东西,自然是不可能不花出去的——费了那样大的气力得到,却只能为了放在家中每日看一看,岂不是要被气到郁气伤肝?
因此,去金银流转量最大的赌场,也许能得到一些丢失赈银的线索。
银止川怕暴露身份,这才做了易容。
“走过路过的豪侠们,瞧一瞧,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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