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陛下沉着脸又说一次。
蘸着金粉墨的笔跌在案上,墨点溅上笺纸,这下可好,这张彻底废了。一直专心画笺子的人却没有在意,手藏进袖子只是不言语。却还不够,李郁萧抓着袖子手一背,干脆背到身后。
“御前失仪可是大罪,穆卿,退下吧。” 他不仅手要躲开,整个人都在不明显地向后仰,向旁边侧,似乎穆庭霜身上有什么毒物似的。
但是躲也躲不到哪去,似乎吃准他不会声张,穆庭霜不退反进,又逼近一步,紧紧盯着他:“陛下从前动辄扯着臣的袖子不撒手,怎么如今避之不及呢。”
陛下心想,从前是从前。背后是搁满物件的御案,身前一边是龙椅一边是穆庭霜,实在退无可退,李郁萧一个侧步抢过去哐地往龙椅上一坐:“穆卿,谨言慎行,退下。”
君臣一坐一站气氛凝滞,穆庭霜好似哀怨又好似嘲讽地发问:“这就是陛下口中的磐石无转移?”
李郁萧道:“既然穆卿一定要揪字眼,往后白梅笺便不写字了,空白一张送去,省得你多心,朕也省事。”
“不行,”穆庭霜毫无磕绊理直气壮,“要写。”
?李郁萧一天里再再再次心里打出一个问号,霸总穆庭霜看完,这又要看赖皮穆庭霜?“朕是说——”他还没说完就被穆庭霜截口打断:“空白笺子徒惹怀疑,陛下的白梅笺,昨晚上臣的父亲还要去翻看来着。”
啊?李郁萧不太确定是真的还是编的:“你父亲真拿去看了?”
“千真万确,”穆庭霜信誓旦旦,“昨夜里臣的父亲与臣说起雪娘,说起陛下还是无意娶她,要看陛下手写的白梅笺,看看陛下所言是真是假。”
这事是大事,是正事,二两心事可顾不上,李郁萧:“朕不是‘无意’,哎,别说得好像朕瞧不上雪娘,在挑剔她似的,朕是,”舌头上打结,不过很快若无其事地接道,“朕是不想太早成婚……那你父亲看完,现在是怎么个态度?”
穆庭霜笑起来:“陛下掩饰什么,臣的父亲一早知道陛下是做戏呢。”
啊?李郁萧愣愣:“那他为何没拆穿?”
“横竖雪娘年纪还小,”穆庭霜耐心,“掖庭宫十几个家人子,送她们进来穆涵原本就不情愿。她们大多可不比罗氏,有的家世显赫,比起雪娘也不差什么。后来陛下另辟蹊径,扯来臣作幌子辞婚,暂不娶雪娘却也不好纳旁的女子,穆涵乐见其成。”
李郁萧思索片刻:“这是你早就与你父亲说通的?”扯幌子扯得不是一日两日,断断没有才说明白的道理。穆庭霜答一声是,李郁萧有些迟疑,“原来在你爹眼中如此分明,你也早告诉朕。”
穆庭霜笑:“这等小事,何须陛下烦心,臣必定尽解陛下后顾之忧,”又有意无意提到,“还有夏天里饮冰室那场火,穆涵原是打算进宫好好要一个说法的,也是臣替陛下转圜说合,又添油加醋几句,穆涵乐得见到陛下与长信宫不和,因没有追究,这才放下戒心。否则名义上雪娘总是宣义侯嫡女,受得这等委屈,他怎会轻易善罢甘休。”
常侍大人这番话是邀功也是卖乖,看看,于无人处臣可卖着力气呢。
可陛下没有很买账,李郁萧:“听这意思穆涵以为放火的还是太后,你也没将实情告诉他,你是解朕的后顾之忧么?你是替你妹妹摆平麻烦吧。“
“陛下这话,”穆庭霜靠得仍然很近,几乎是倚在御座扶手上,垂着脸笑着叹息,“陛下这话当真无情。”
“不过,”他话锋一转,“陛下面上可不能无情。陛下的笺子还须继续写,臣的单独召见也不能少,否则穆涵若是觉着陛下的戏不真……”
李郁萧没来由一阵紧张,顺着话问:“若是他觉着戏不真,会如何?”
穆庭霜俯身,堪堪悬在陛下头顶三寸,温热的吐息直往陛下天灵盖上扑:“他会觉着是臣应付不得宜,臣可要吃挂落。”
脑袋顶上的气息细细密密,激得李郁萧只觉得一股凉气沿着脊柱来回地蹿,可若说是凉气,却无端又有些燥,李郁萧缓慢地、不明显地往旁边躲,简直要贴在椅背上,嘴上道:“穆卿如此聪慧,不该你吃的挂落自然落不到你头上。”
是么。穆庭霜本不想上来就如此激进,可陛下想躲又要强撑着气势的样子实在撩人,他忍了又忍,手上一拎,牵起陛下的发捻一缕在手中。
“可是,若是穆涵觉着陛下对臣的心思淡了,少不得要再给陛下找来几个罗笙……臣怕陛下吃不消。或者穆涵觉着是掖庭宫有人勾着陛下的魂……那臣是免吃挂落,那些小娘子却恐怕要遭殃。”
他拖着调子一句一句说完,果然陛下面上变色。
!那些小姑娘!不行。上回冒出来什么呼揭战事,李郁萧想要借几个小姑娘离间穆涵和蔡陵之流,虽说本来也没想搞和亲,但是!小姑娘们平白担惊受怕一回,其中有一个还因此吓出病,俩月才好全,李郁萧本来就心里过不去,怎么能让她们背黑锅。
陛下待掖庭家人子优容,这是阖宫都知道的。吃的穿的不必提,宫中想去哪都应允,想上麒麟阁念书就去,想去踏鞠场跑马也行,画室织室都可以,即便是想出宫想回家探亲,陛下也不拦着,总是应允,宫中都说,这比着前朝养公主也不差什么。
如此眼珠子似的护着,穆庭霜笃定,陛下肯定不会让她们代为受过。塞人这项更不用说,一个罗笙实在足够,再来几个陛下恐怕真要立刻行禅让。他这是照着陛下的要害狠戳,不戳出个结果来誓不罢休。
被戳着的一人,莫可奈何,李郁萧憋着气:“……白梅笺,朕一定好好写。”
应下这句,他只顾着干瞪眼气闷,没注意头顶的动静。因无法洞悉,得他这句承诺,穆庭霜一直紧绷的唇角松泛下来,无声地长舒一口气。
人的头发无知无觉,既不能感知疼痛也不能感知湿热,否则李郁萧一定能知道,说话听起来游刃有余的穆庭霜,实则手心沁出一层汗,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捏得死紧,面上是从未示过人的忐忑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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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 哪个瓜娃子胆敢把手汗擦我头发上,一定会上我的暗杀名单!小时候看偶像剧就不明白这一点,男的老搁那拍女主头发,有的甚至打完篮球不洗手直接摸,我要是女主早就暴走了 滚开啊!!
第72章 奇傅说之托辰星·三
少间, 穆庭霜终于松开手上一缕绵绵的发,离开龙椅往御案边上站定。他卷起袖子亲铺纸笔,向陛下笑道:“陛下, 臣为陛下侍笔, 陛下请画。”
陛下脸上不辩喜怒,接过笔, 一笔一划开始描星宿图。
殿中寂静无声,香炉里是振奋精神的薄荷香,磨墨按纸都无需操心, 按说直可心无旁骛,李郁萧却有些难以聚神。安心画笺,今日怎么这么难。他看一眼手中御笔, 御笔乃湘竹狼豪所制,笔杆上圆眼竹纹好似湘妃抛泪,一丝一撇的细毫好似是心绪支离,哪一样都让他不得静心。不行李郁萧, 他心里默念, 让我看看你的出息,这张星图我看你今日到底画不画得成,他勉力清心。
画得成。
莫说这辈子他是扛得住密宗香药的天子, 就是上辈子,十几年如一日在团里练功, 没有一日偷懒,他贪图安逸温情是真, 对自己狠得下心也是真, 说不分心,就不分心。很快他的笺子画得渐入佳境, 繁琐驳杂的星位仿佛是刻在他脑子里,转到纸上有如信手拈来,一把金粉墨顺溜得不得了。
他这厢如入无人之境,那厢磨墨的一人渐渐不得安宁,他静心,穆庭霜难以宁神。在纸上肆意勾抹点挑的一支笔,仿佛搅合在穆庭霜心尖上,烦乱不堪。
沉得住气,小皇帝如今是真能沉得住气。
不仅沉得住气,还能机变。这回星宿笺子的事也是,原旨在聚财,偏小皇帝能连上造纸这项,任谁不说一句好巧思。再看一看桌案后头的青年,穆庭霜惊觉,这孩子如今长得,几乎能与自己平齐,却还哪里是从前那个鼓着脸冲自己要葡萄吃的小皇帝呢?不是了,早就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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