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忧姑娘也不是油盐不进那一卦,栖兰殿召她几次,她终于松口,说听闻去岁大月氏使者给中州带来一册《心经》,娘娘还没瞧过。
《心经》是吧,明白。
终于,踩着腊月的尾影儿,李郁萧带着一卷手抄的佛经,头一回喝上长信宫的茶。
姜太后按年纪也就三十许,看原身的记忆,形貌至多是姐姐辈,可如今一见,没想到她衰老得很厉害。八年啊,李郁萧心中一叹,这八年她丰润的面颊已经蹉跎殆尽,从前能瞧出与李郁萧八分相似的眉眼也风姿不再,面颊塌瘪,浓重的纹路布在唇角和眉梢,原本就不甚亲善的长相更添严厉气质。
心头漫起一些酸涩,李郁萧心想,为难就为难吧,你就让她多为难为难吧,她要是骂你,你就受着吧。
不过太后并没有骂他,至少没明着骂。
上首姜太后手中翻着一卷《心经》,肃着一张脸:“这是新誊的?是兰台哪位中丞办的差事。”
宫中在麒麟阁管审誊书籍的部司名兰台。李郁萧摸摸鼻子没言语,一旁黄药子笑模笑样地道:“回太后娘娘的话,这是陛下亲手所写,连着熬好几个日夜呢。”
陛下亲自动手,太后却好像并没动容,眼中还带着挑剔:“怪不得,孤说呢,字迹如此欠奉。”
这下黄药子也要摸鼻子,殿中其余宫人内侍也噤若寒蝉,挑陛下的不是,宫里就只有豫王殿下和太后娘娘了。
宫人面有色异色,姜太后一概不理,两根指头捻起经卷,凑近嗅一嗅,又问:“这香也是皇帝熏的?未免太过馥郁。”
哎?难道穆庭霜情报有误?李郁萧很惊奇:“这香是焫萧合馨香,是母后一向心仪的,怎么如今不喜欢了?”
听闻这话,姜太后蓦地看他。
这是李郁萧进得殿中姜太后首次正眼看他,两人目光触之即分,他发现,他的母后和穆庭霜有一点很像,他们的目光他都看不懂。
少顷,姜太后神色恢复镇定,道:“鸿雁南飞,来年春季未必归来。皇帝,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哦,李郁萧明白过来,她这还是为着挑自己的毛病。行吧,李郁萧不以为怵,笑嘻嘻道:“儿子省得了,下回再誊佛经,只选清淡的白檀豆蔻,母后觉着可好?”
姜太后未置可否,还是不苟言笑,李郁萧又说洛邑较胶东而言地气冷,冬天不好过,问太后宫中住得可还习惯,吃食、住所如何,太后惜字如金,一个“好”字便是顶天,当然更多的还是只说一个“嗯”字,殿中充满凝滞的气氛。
却听姜太后忽然问:“听闻皇帝月前接连有疾,如今大好了?”
李郁萧缓一口气,娘哎您终于关心关心我,他连忙道一声安好,谢过母后关怀,又道:“宫中太医令出身行医世家,母后得空也可叫他瞧瞧。”
听说有的大病,旁的症状没有,就是人老得特别快,太后来洛邑以后呢,太医丞要给请平安脉她还总是不允,李郁萧心说可别是讳疾忌医,得排除隐患,他要姜太后长命百岁。
姜太后却没领他这个情,哼道:“皇帝这是盼着孤早生顽疾吗。”
此言一出,殿中宫人原本就战战兢兢的面色瞬间更难看,这母子俩不见面便罢,难道见面便要如此不对付?主子们不对付,倒霉的是谁?宫人们一个个都低下头,大气不敢出。
姜太后又道:“再者,太医令掌天子医案,非天子不得驱使,即便是孤也不得例外。皇帝应当谨记尊卑礼仪,否则当皇帝的分不清尊卑,满朝臣子谁又能分得清。”
李郁萧平白挨一顿也没回嘴,只道:“是,儿子记住了。”
“皇帝若是记得住,”姜太后声音平板,目视前方,一分一毫余光都没分给他,“那么有些人就不该总往御前召。凤皇殿是天子起居之所,便是中宫皇后等闲也不得踏足,如今不是孤说,什么人都可进凤皇殿,实在不成样子。”
李郁萧笑一笑:“母后浑忘了,如今哪还有凤皇殿,早改成栖兰殿。”
今日的长信宫里原本就没有很和睦,陛下这句可说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姜太后手上茶盏哐地往案上一磕:“孤要去礼佛,皇帝自便。”她说完,根本不管李郁萧什么反应,扶着姜弗忧的手就往内殿走,一面走一面埋汰道,“建章宫,三百里,却连个礼佛的佛堂都没有,还不如胶东行馆。往来还净是些碍眼的货色,真是不得清净。”
一遛师太跟着出去,李郁萧不尴不尬留在殿中,黄药子上前劝解:“陛下莫生气,左右是许久未见,是得多来两趟,生疏隔阂才能慢慢消解,陛下别心急。”
“嗯,”李郁萧轻轻一哂,“朕不急。”
真的不急,因为总往栖兰殿行走的“碍眼货色”大约还得继续碍一碍太后的眼,但是佛堂,还不好说?
太后大约有心结,急不来,但她的话无意间倒解开困扰李郁萧的另一项难题。
宫中鸿都观独领风骚,中州全境都是道学大行其道,道观仗着官办大肆收揽金银,收上来还不往少府交,和一些门阀盘根错节,这本就是李郁萧的心腹大患,太后倒给他提供一个很不错的思路。有些事堵不如疏,灭道是很难,那朕,如果不灭你呢?朕另外扶持一家呢?此消彼就要长,总要给一个“长”的途经。
佛堂好啊,建起来,不仅宫中,一时间李郁萧恨不得中州全境都兴建佛寺。
很快将作匠令接到旨意,说要将南台一座四面的殿宇改成佛殿,四周的宫室也一并归进去,改建成一座庙宇,供太后礼佛。
这事朝中宫里议论起来,任谁都觉着,这仍然是陛下在变着法儿地讨好太后,且因只是改建,不是新建,花费并不巨,少府卿点头很痛快,将作匠动作也不慢,小半月的功夫,南台西南,一座修慈寺新鲜出炉。
落成这日李郁萧来验收,发现修慈寺的大殿很奇特,当时他只是比着宫中舆图随手划一座占地广阔些的宫室,看过以后才发现,这竟然是一座牖户殿。
牖户殿不像寻常殿宇只有前后两个门,这座大殿四周都是门,全部打开,一扇挨着一扇,十分通透敞亮,最妙的是这座殿是个小双层,楼上带一座小平台,可远眺沧池,十分灵秀。
李郁萧很满意,觉着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找机会要和太后好好聊聊。他身边如今有黄药子把关,旁人的眼线叫黄药子摸出个七七八八,戒备着便是,但太后身边可不一定,长信宫的宫人过穆女史的手,那谁说得定。李郁萧有句话想问一问太后,他怀疑太后并不是单门在跟他置气,故意与他脸色看,随身不带侍女带尼姑,这桩桩件件,都仿佛另有目的。
从前他会想着是不是问问穆庭霜,听听穆庭霜怎么看,可如今,他要想法子自己弄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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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问道道不会,问佛佛不求
建章宫外东南, 宣义侯府。夜。
穆庭霜有些恍惚,穆涵正手把手交代他朝中大小事宜,哪个朝臣可如何拿捏, 在咱们处是有所求还是有把柄, 推心置腹,毫无藏私。
此刻已是月上中天, 外头街上二更鼓已经响过一遛。今夜是振武八年的最后一夜,也是振武九年最初的一夜,穆庭霜没有安歇, 因为他记得很清楚,上辈子的这一夜, 一封急报划破夜色送进府中。
北境变故, 呼揭异动,穆涵要连夜北上,洛邑诸事,只有暂先交给小儿子。
可是, 上辈子穆涵绝没有这样事无巨细地托付, 很多事并没有一一向穆庭霜言明。仔细想来,甚至此次要去北方,到底是什么异动, 什么变故,都没有告诉他, 他还专门在此次随侍的人当中埋藏暗线,等着回来打听。
那么上辈子穆涵防备他, 是始于何时?除却那个原因, 旁的又究竟是为何?这辈子又为何不再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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