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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庭霜伏案写一幅字,心静下来一些,转叫小僮设琴,刚坐下琴弦还没摸着,外头一遛的喧嚣,府中门客下人的声音渐近:“……陛下您请……”
陛下?穆庭霜手原本搭在琴上,手指不自觉一紧,一尾不成调的琴音飘出去,空空荡荡,不知像谁的心绪。
他原该出去迎驾,却坐着没动。
过得片刻,他听见他卧房房门外头小皇帝的声音:“……穆卿……想来在抚琴,朕自去听一听,尔等莫要打搅,到院外候旨。”
他是天子,丞相又不在,众人只得听令。可门内有一人不听,他是天子,他说想听琴,门内的一人便不想弹琴,仍是坐着没动。
很快房门应声而开,玄纁衣裳一人打帘子进来,穆庭霜头也没抬,冷道:“见过陛下,陛下如此出来不合规矩,陛下幸外臣府邸,须得提前三日降旨备候。陛下心急了。”
这话使李郁萧脚步一顿。心……心急。确实,他心急如焚,先头在修慈寺心里是惶急心虚,有心向穆庭霜解释一句,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正七上八下,后头却听得韩琰的来报,心头又是疑窦丛生,无论如何都确实如焚。
他啊定定开口:“朕不能不心急,朕听说一件事,想……”他焚了一路的心神,望一望穆庭霜的眼睛,却都仿佛烟熄火灭,有些软弱地道,“想问一问穆卿,你答一答朕,好么?”
两人对视,隔着琴案一站一坐,坐着的一人周身如沉,安静道:“巧了,臣也听说一件事,也想问陛下,陛下敢答么?”
李郁萧手指也抚上琴,摩挲片刻,像是下定决心:“你只要敢问,朕就敢答。”
他的手指动作不止,眼看距离穆庭霜的手指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再移一寸便可指尖相碰,只差一点点……
穆庭霜忽然手收回袖中坐直身:“臣不敢。”
李郁萧心里一空。却见穆庭霜双手往身前一插:“臣子哪有置疑上意的道理,臣子本分即是答疑解惑排忧解难,陛下有何疑问,召臣进宫讯问便是,怎还亲自跑一趟?臣当不得。”
“你!”李郁萧有些气急,一掌拍在琴上,“你明明听见朕与太后的话,问一问朕又能如何?能如何?”
穆庭霜人坐着,视线是自下而上,可是气势却不是,他势如海岳,静静道:“不如何,只是想免去陛下编故事的辛劳,”他又唤一声陛下,“忽然造访,究竟是何事要问臣?”
他,他声声唤着陛下,语气沈沈,寥寥两个字却仿佛含有无限的殷殷之意,可李郁萧知道他并没有,无情还似是有情,正如他的一张脸,平日里明明笑着,可眼睛深处还是那么冷淡,也如他的人,明明触手可及,可偏偏就是对你退避三舍。
李郁萧狠下心肠:“穆卿,听闻太厩一名内侍,与你府上往来颇多。”
穆庭霜只道:“替九寺传话,替宫中传话,与我府上有往来的内侍没有一百也有五十。陛下是说哪一个?”
李郁萧一口气噎到嗓子口,掌上力道渐重,手指头叫琴弦嵌进去好些,他却仿佛没有感觉,盯着穆庭霜慢慢道:“名叫赵葛的,去年十一月初的某日,本不该他翻整踏鞠场的草皮,他却与旁人换值。那枚,”他吸一口气,“那枚叫阿荼惊马的石头块儿,乃是一枚苔石,韩琰悄悄从他房中搜出整整一匣子,那匣子,穆卿,要不朕即刻传来你认认,看是不是你府上的东西?”
还有,李郁萧闭闭眼,宣义侯侯府管事递过去的银饼财帛……阿荼坠马,根本就是穆涵指使,而穆庭霜何以及时施救,未尝不是提前获悉的缘故。
可到这地步,他竟还是一言不发,回望的眼神强硬得跟他占理似的。
李郁萧眼睛发红,心里有多舍不得问掌下就有多狠,指头尖传来一些刺痛,他没在意,只是颤抖着开口:“穆涵指使人在踏鞠场动手脚,你是不是提前知道?”李郁萧信穆庭霜没有和他父亲同流合污,信他是真心襄助自己,但不能容忍他拿别人的命来博取信任,尤其这个命是阿荼的命。
可眼前人静得仿佛李郁萧早前拜过的佛祖像。
佛祖心中自然是慈悲,此人心中呢,却始终不知是什么。
李郁萧颓然地一掌击在琴上,丝毫没有留力:“你父亲为何要三番五次冲阿荼下手?罗氏便罢了,阿荼又碍着他什么?你们……你想做什么,你不让朕问,朕可以不问,但是朕说过没有,不要伤害阿荼,不要再伤害朕的亲人!你——”
“不是臣的父亲。”穆庭霜忽然开口。
?李郁萧愣道:“什么?”
“不是臣的父亲,”穆庭霜重复一次,“我穆府上只住着臣父亲一人么?是臣,那内侍是受臣指使。”
第34章 问道道不会,问佛佛不求·三
穆庭霜凝望他的这位陛下, 仿佛经年未见,上辈子原就淡薄,这辈子呢, 不像是重逢, 更像是新相知。
他的眉目叫染得一层红,穆庭霜知道他自有一套做戏的本事, 面对朝臣面对宫人, 变脸功夫戏法也似的,真乃千戏千面,可如今这副气急的面目,却不是做戏, 他是真的着急。
可是陛下, 你知道么,你的亲人?你的什么亲人,除却汝南王,你哪还有什么亲人?你嘴里的罗氏,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亲人, 就连太后……
倘若有些伤痕一定会落到小皇帝身上,穆庭霜情愿这伤痕是自己所留。况还有修慈寺上听来的那些话,穆庭霜当然明白那是说给太后听的, 然而……小皇帝所谓“心里头有人”,从前他有心问个明白, 今日却忽然明白不必再问。是谁也不重要,是不是他, 也不重要, 他宁愿不知。
有些事,小皇帝是该有决断, 或许艰难,或许仍有夷犹,不如推一把。
李郁萧满面难以置信:“你……?不,不会的,当时咱们刚刚看过龙泉观,你……”可你也答应翻篇,转头却要害我弟弟?“……你没有出手的缘由。”
“如何没有?”穆庭霜反问,“彼时满朝皆知陛下与臣起嫌隙,陛下数日未传召,臣心中忐忑,便生出此计,救驾之功,陛下即可见臣的一片丹心。”
丹心?忐忑?李郁萧心中生出一阵一阵地不可思议,你肚子里有这两样东西么?却听穆庭霜又道:“事实证明,臣策无遗算,陛下至日祭礼的算计不是一五一十告诉臣了么?”
“穆庭霜!”李郁萧气得想用手指头戳他,“你少在这里移花接木!朕向你坦言相告是什么时候?阿荼的马那时还没有受惊,你!”
这时他忽然感到指头尖儿上,是什么感觉?又刺又麻,还凉飕飕的,五指都是,低头一看,原来是方才他气得狠,手按在琴上,叫琴弦生生勒出一条一条的血印子,此刻雪白的琴弦上一朵一朵的血迹。倒挺好看,好似美人点唇脂,又好似红梅落白雪。
李郁萧终于明白那种感觉是什么,那是一种疼。
他看得见,穆庭霜自然也看得见。穆庭霜腾地站起身抓过他的手腕,看一眼那伤:“有,有清创——”本已转过琴案往一旁的书箧里寻去,却忽然又顿一顿,松开李郁萧的手。他跪下来道,“陛下龙体有损,臣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他跪在地上,纵然拜伏在地,却仍显出一分挺拔,李郁萧垂眼看他,只觉得除却服色,他和从前的那夜没有任何区别。
哪一夜呢?即是李郁萧刚刚穿来,身患顽疾,穆庭霜剑走偏锋给他治眼睛的那一夜。那夜穆庭霜也是这般拜地,这般口称有罪,一模一样。
眼前此人,曾无数次地施以援手,也曾数度施展手段,连哄带骗,可即便是他的谎言也令人恨不起来,他带给李郁萧漂泊异世唯一的心安和心动,两人之间你来我往的白梅巾子,他日日浇在栖兰殿的琴声和书声,甑瓯盛着的冒着热气的葡萄糯米,帷幔遮着的难以启齿的悸动。风过留痕,这道霜风使李郁萧魂牵梦萦难以自持,可是如今看来,却并没有在穆庭霜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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