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他能不能碰的是两说,他只是告诉你不能。穆庭霜再度无功而返。
……
第三日,穆庭霜再进栖兰殿。
陛下先发制人,案上一本《西游记》全书已经成稿,按着开始嘚啵嘚,正事。
李郁萧说多赖穆卿先前派遣民间艺人相书、角抵百戏,取经传说已经蔚然成风,时机已到,或可往洛邑城中的佛寺先布一布全书。又说起因着春夏时收容饥民,几座佛寺的名声极好,谁人不知出家人慈悲为怀,释教深入人心,百姓渐渐也愿意到庙里烧香晋佛。平地肯立,合该是百尺沿上高竿头,《西游记》全本是该流出去的时候。
他刚刚起头,将推行释教与推行纸张连成一件,道:“不如就在寺里头起造纸坊,跟从前朕的太岁符一个道理,笺子往佛前供一遍,摆在家中可是能辟邪——”
“臣有一问。”穆庭霜蓦地截口打断,神情坚决,李郁萧遂撂下话茬,无可无不可:“请说。”
“陛下,如今民间圣僧西游的传说盛行,许多百姓都想知道玄奘师傅回朝的故事,他返程时途经西梁女国,女王陛下还在等着他么?”
陛下还在等着他么?穆庭霜手心沁出一层汗。从前陛下也借卿与如来问他,如今换他来问,陛下还在等着他么?
李郁萧却望着他笑起来:“不曾。”
“不曾?”不曾路过还是不曾有旁的?穆庭霜艰难道,“难道女王陛下另嫁他人?”
“她啊,”李郁萧端坐龙椅之上,“励精图治,爱民如子,西梁境内遭逢百年大旱,国王长拜天山,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叩首,终于感召上苍。玉帝感其祈雨之德,召她到上界,玄奘再来此地,她早已飞升成仙。”
“飞升成仙?”穆庭霜面上现出迷惑,与上首的天子默默对视。
天子,自从过完生辰,抽条似的,再也不是面颊鼓鼓的少年,尤其分别这几个月,他仿佛是一夜之间长成清俊青年,眼睛显得愈发的大,简直勾魂夺魄。
他张着这双眼睛望穆庭霜,口中八个字落地:“飞升成仙,太上忘情。”
圣僧虽返,可是沧海早换桑田,西梁再无痴情人,忘情?忘情。
生平头一回,进退有度巧舌如簧的穆庭霜呆立殿中,张嘴无言,不知是进还是退。若说臂上的伤还可说是真的有碍弹琴,那么西梁国王这一问,一锤定音。不是羞赧推脱,也不是恼他多番隐瞒,也不是怨他与太后合谋,而是回绝,是他的心意,陛下不要了。
穆庭霜整颗心浮泛起来,为何?为何?不过是,不过是晚了数日,不过是错过那一夜,就不作数了么?那些丹心重誓,难道都不作数了?
他满腹的疑问,陛下却无消解之心。李郁萧叹口气站起身:“朕乏了,歇一觉,”步下九犀玉阶独自走向寝殿,“此间无事,穆卿,回吧。”
宫中秋服白,穆庭霜怔怔望见,陛下常服皎皎,毫无停留地消失在殿宇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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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诗经·伯兮》
第68章 握中有玄璧·四
这天夜里穆庭霜发梦。
他梦见的也不是旁的人旁的事, 只是在反反复复梦见栖兰殿白日里的景象。雪白的袍袖和一色白生生的脸,漆黑的长发并泼墨样的眼睛。陛下的眼睛生得好,他一直知道, 但他看向那双眼, 那眼中虽然依旧的浓黑,但不知哪来的一层阴霾搅在里头, 如此混沌, 如此伤痛。
梦里穆庭霜心急如焚,好似不停在追赶, 想问一问陛下缘何受伤,是谁,是谁让陛下伤痛如此?陛下不答, 一袖白衣渐行渐远,抛下他疾奔,抛下他,好似是在抛开什么噬人的妖魔。
陛下, 是臣啊, 快停下,臣来……来护着您……陛下却没停下分毫,反而奔得更疾。
陛下……
穆庭霜猛然惊醒, 往窗外头看看,天色还未亮。由来使人忆, 由来使人悟,他想起陛下的眼神, 不是梦, 而是白日里陛下的眼神就是痛楚的。他日间只看见疏离,一番梦境使他明悟, 他明明还看见痛楚。
同时他还忆起,从前陛下看他的眼神,不是这样的。是……
穆庭霜仰在枕上发魇,陛下,是谁使陛下伤痛?是不是,正是你?一如他左手手臂和手掌的伤,叫他伤痕累累的不是别人,正是你。是你。因你也怪不得他要逃,趋利避害,人之天性,小皇帝最怕疼的。
你也好笑,指望一首琴曲就能抚平那些疼么?
是再睡不着,穆庭霜起来静思一刻,收拾齐整预备去给裴夫人见礼。
木芷芳洲今日晨起却似乎不太平,隐隐有争吵声传出,穆庭霜在外头等候片刻,听出来是雪娘,似乎在大声陈述争辩。
拦住一名侍女:“里头何事?”
侍女是裴夫人手底下的侍女,只说:“夫人也是为着娘子好的,与太后她老人家置气,哪是闺阁品德?使娘子带着贺仪进宫拜见,娘子却不愿意。”
穆庭霜一哂,挥挥手并未多说。裴夫人又不知道纵火的是雪娘自己,任谁都觉着是太后刁难,这侍女想必也听得是这个,却红口白牙说雪娘是与太后“置气”,半句不提雪娘受的委屈,这是何道理。
推门而入,穆庭霜向裴夫人一揖:“见过母亲,一大早的,”他看一看跪在地上的穆庈雪,“雪娘又惹母亲生气么?不像话。”
裴夫人平日是最笑呵呵的一人,此时面上显出一分不快,抱怨道:“我是说不通她的。性子如此倔强,也不知是像了谁,我是她的亲娘,我还能害她不成?”
“是,”穆庭霜心说您还真不是,不过面上分毫不露,恭敬道,“不如儿子先与她说道说道,免得徒惹母亲生气。”
穆庈雪咬着下唇头一偏,没做声。裴夫人抚一抚额头:“气得我头发懵。”
“晨起地气原就上移,”穆庭霜好言相劝,“再动肝火,铁打的人也受不住。使庖房盛一盅萱草合欢羹来,午后再好好歇一觉,母亲别伤了身体。”
裴夫人脸色松泛下来,慈爱笑笑:“还是你体念我。罢了,你与她好好说说,驯顺和柔方是淑女品貌,哪有她这样顽固的小娘,将来进宫如何母仪天下——”
自打穆庭霜进屋穆庈雪只字未发,到这一句大约是再忍不住,忿忿道:“还将来进宫呢,宫里哪一人愿意女儿进宫?实在自作多情!”
“你!”裴夫人轻轻拍一巴掌在案上,苦口婆心,“怎如此不识好歹?陛下亲自护送你回来,如此关切爱护,怎到你嘴里就是‘没一人儿愿意’?”
“送的人只有陛下么?明明——”
“雪娘,”穆庭霜严肃道,“你再有道理,你大声驳斥母亲?不成体统。”
不由分说要带她出去,又告裴夫人一遍:“母亲别生气,儿子这就说她。”
“去罢去罢,真正降不住。”裴夫人挥挥袖子。
出得屋来,穆庈雪不愿意搭理人,兀自甩着脸不说话,穆庭霜揶揄道:“怎么,不愿意跟我出来?还想继续跪着?不用早膳饿肚子,只灌得一肚子埋怨?”
穆庈雪眼睛一亮,知他只是明面上顺从实则是来替自己解围,因也笑起来:“荷西佳处今早上用什么?”
“用,”穆庭霜顿一顿,“用稬米茶羹。”稬米。
穆庈雪不给他胡思乱想的余地,扁一扁嘴:“甜唧唧的。”
她好像想起什么,又道:“宫中罗娘娘也喜欢甜食,只不过她藏着掖着一直不给旁人知道,还是有一回她到长信宫来,因贪食一嘴芡桃酥泄露行迹,太后好一顿说。”
穆庭霜领着她往自己院子走,一面顺着她:“太后未免苛责,食有百味,有些偏好是人之常情。”
“是呀,”穆庈雪嘻嘻嘻,“当时陛下也是这般说的。”
陛下?穆庭霜心口一跳,克制着语气装作随口一问:“陛下带着罗娘娘一起拜见太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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