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放下大半,乌屠斜道:“小王腆颜,与大人称一声兄弟,你我兄弟怎分里外!莫说是两成,即便对半分小王也心甘情愿!”
穆庭霜说不必,两人又推让几句。
乌屠斜仍然有旁的犹豫,因说起:“此番小王侥幸讨得这批钱粮回国赈济,终究没有明旨傍身,不知皇帝陛下是否会不满。”
闻言,穆庭霜往堂外某个方向望一眼。
那是栖兰殿的方向,栖兰殿,明面上他再未踏足,实际么……陛下还是如以往一般,爱趴在他身上好睡。陛下会不满么?那样冰雪聪慧的一个人,如何看不懂这手釜底抽薪。
他收回目光,并没有多言,只告诉乌屠斜:“殿下多虑,我朝道学为先,圣人讲求垂拱无为,陛下不会多问。”
是咯,乌屠斜听的意思不是什么无为而治,而是你们朝中陛下说的不算话,不满也没用。
这些紧要的都商议完,乌屠斜又提起一宗:“广阳门外钱粮围车,重兵把守,如何起出来?再一个,倘若穆丞相使人追击,小王带着一应辎重却如何逃脱?”
“愿助殿下一臂之力,”穆庭霜十分笃定模样,“守卫好说,我既能堂而皇之来治礼苑,广阳门营又有何去不得?再说羁运,只须化整为零即可。”
如此这般一番提议,乌屠斜意动不止,当即将随身物什安置进几个鸡翅木箱。
原来什么随礼,一遛的箱子本身都是空的,只等着瞒天过海将乌屠斜的物什送出宫外,乌屠斜一看,常侍大人真乃心思完备,对即将落地的布置又放心几分,麻溜地稍作改扮,跟赶着在宫门下钥前出城。
穆庭霜在距离宫门远着些的地方告辞,说是为免引人注目,乌屠斜不疑有他,还再三谢过。
只是出城时,乌屠斜好歹将糊满脑子的金银财帛拨开,略略清醒一些,开始担心私携银饷会给王庭招致祸端,万一中州以此为借口不再发兵呢?他拿着这话问一路随侍的黄门,此时一行人早已经出宫,谁还耐烦答他,黄门手起掌落切在乌屠斜三寸肥油盖的后脖子,干脆把人敲晕带走。
可由不得您王子殿下,穆庭霜分派人手,连夜出发。
一夜过去,这会子说不得弘农郡都已经越过,哪有乌屠斜后悔的余地。至于什么“留信”,自然是穆常侍代笔。
这封信现如今呈在御前,李郁萧正眼风一错不错地盯着看。
践行大宴自然中止,还宴什么宴,本来只打算吃吃喝喝的朝臣们齐齐挪到清凉台议政。
乌屠斜的“留信”只有寥寥几个字,只说谢中州皇帝慷慨相赠,臣偶闻国中急事,不及当面请辞,请陛下恕罪,来日再拜建章,向陛下请罪。陛下看这个调调,怎么看怎么,有点不像是乌屠斜写的,怎么越看越有点像是那一位的手笔?
眼熟,太眼熟,是不是这么个熟悉的调性:臣知罪,回头再来给陛下请罪啊,您老人家可别生气,至于怎样请罪,只有您想不到没有我做不到。
陛下将这枚所谓的留信笺子一折一递,叫黄药子呈给底下穆涵,自己目光则丝丝缕缕朝穆庭霜飘去。
然而落是白落,穆庭霜半点没看他。
看没看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李郁萧大致悟了,乌屠斜那老小子十有八玖不是自愿上路,也悟出来穆庭霜这一手棋是要落到哪儿。
行。
其实要说穆庭霜的先斩后奏,有时也有好处,毕竟有的事,事先知情者越少越好。事到关头呢,李郁萧心里一叹,还真是,俩人也算心有灵犀,自己总能领悟穆庭霜的苦心。
也好吧?
不过此番李郁萧顾不上心里头甚想法儿,这些有的没的,眼下还有正经事,嗯,李郁萧望向穆庭霜,目光深邃,可不,还有正经事。
第136章 柳暗百花明·三
一纸信笺, 能有多长。
没一瞬间功夫,穆涵观毕。
他神色阴阴的不知在想什么,暂未发话。
穆相不发话, 殿中无一人敢言语,李郁萧眼睛从他儿子身上移开,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 手一挥:“来人, 将信传与太尉瞧瞧,”又装作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这可如何是好?”
专门当着群臣的面,李郁萧着意要看不看地小心觑穆涵脸色, 一副拿不准的语气:“未知乌屠斜国中是何急事?或许是战事有变?”
穆涵当即一脑门官司, 问砂织战况,问乌屠斜是何急事,何故做乔张致来问他?这明晃晃是暗示!他生硬道:“陛下此言合该诏贴身侍奉乌屠斜的治礼官来问,该诏通晓砂织战事的益州边关郎将来问。”
陛下只是诺诺不说话, 神色仍然犹犹豫豫将信将疑。
这时荆睢看完那封手信, 迳到大殿中央向上首抱拳:“启禀陛下,广阳门营失窃,倘若丞相府不闻不问, 末将只好自请即刻追赃。”
荆太尉三言两语,直接给乌屠斜这事定性, 没有别的弯弯绕绕,就俩字, 失窃。
又单门点出丞相府, 简直就差明着说你穆相与贼人勾结,里通外合窃取军饷。
加之方才陛下对着穆涵那个顾忌的样子, 那个想当然认为乌屠斜与砂织上下穆涵应当尽在掌握的样子,顷刻间把穆涵催拨得好比架在火上烤。
“太尉何出此言,”穆涵后颌齿咬着的样子,“倘若查明广阳军饷实为乌屠斜所窃,本相自要追查。”
“追查?”荆睢极为凌厉,“军饷乃天下生民之力所结,丞相追查二字说得实在轻易。”
穆涵沉着气势对峙:“太尉待如何?”
“启禀陛下,”荆睢一副不愿和奸佞多废话的表情,向上首抱拳,“郑伯效尤,其亦将有咎!末将认为应当即刻往四境发捕亡令,非捕即亡,悬赏乌屠斜,告天下其不义,再追剿其部,倘若不肯降,不肯如数交还我朝财帛银饷,则应格杀勿论。”
李郁萧装作一脸迷糊地引导话题:“将乌屠斜王子的不义之举昭告天下,是否不相宜?待仲父点兵,朝中不是还要援助他的父王么?”
立刻有人站出来,谭诩大步出列:“启禀陛下,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既然乌屠斜背信弃义,卷携朝中银饷私逃,我大晏焉能再助其父!”
“正是此理。”
“臣附议!”
“臣有异议,倘若作壁上观,砂织之乱当做何解?”
“砂织翁提老儿教子无方,可见待臣民也好不到哪去,不如改立新王。”
“那个元秩……”
“偶有砂织商贾往来,听闻元秩其人也并非暴虐之辈,他……”
御座上李郁萧听着,朝臣们说话,每个人肚子里揣着一把子的经史子集,从没有一句是白说的话,每一句落地都要听响,每一句都有的放矢:乌屠斜不义,翁提其益无方,相反元秩在砂织人当中并无恶名,再加上乌屠斜偷钱偷粮,如此一来大晏该助谁不该助谁,一目了然。
力不可当而势犹可消,而夺势之法,则在攻心。穆涵一定要发兵,行,发兵啊,但是不是支持乌屠斜啊,您之前和乌屠斜可是打得火热,李郁萧眼角装一捧穆庭霜面上清冷的雪,心底一叹,好一招釜底抽薪。
此刻却不是他叹息的时候,殿中的争论忽然被两个字打断,是穆涵穆相说的两个字,他说:“罢了。”
轻轻两个字便使得殿中安静下来,穆涵转向上首,居然带着笑模样,问李郁萧:“陛下待如何?”
不是问荆睢,太尉待如何,也不是问穆庭霜,好儿子你待如何,而是直面李郁萧:陛下待如何。
殿中谭诩等人面上不约而同变色,李郁萧心中也是一紧。
多少年了?
少说有十年,自从武皇帝西去,年仅八岁的少帝李郁萧登基,宣义侯掌相印,如今振武这年号排到第十一,十一年日暮途远,十一年倒行逆施,陛下说的话什么时候出过建章,旨意从来是丞相府往建章宫发过去补天子印,从没有掉个儿建章宫往丞相府发旨的时候。
如今穆相却问陛下,待如何。
他终于问陛下一句待如何,还是外务这样的大事,绝不是咱们穆相低头或是臣服,而是他眼睛终于把建章宫瞧着,把陛下瞧着,终于当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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