阖宫哗然,朝中宫中都在猜测,陛下与穆常侍好得蜜里调油,这忽然地是怎么呢?不仅白梅笺住下,连召见都变得稀少。穆相也惊动,问过陛下两次是否是犬子有违圣意,陛下只说没有,说是来给自家儿子说情,穆涵这老狗,转又说起鸿都观观主空缺,不成体统,倘若两个候选都不能入陛下的眼,不如再选好的。
再选好的,意思是紫阳与玄清都不好。
玄清当然,李郁萧知道穆庭霜私下拉拢玄清的事,还都是明晃晃亮到穆涵眼皮子底下,穆涵自然不喜玄清。紫阳呢,穆涵也不大相得中,这个原因大抵就要追溯到长信宫传出来的几句观相之语。
听闻近来宣义侯府也不太平,裴夫人回娘家归省的次数与日俱增。
别人家的事,李郁萧不提,只对穆涵说玄都观观主朕再看看,先不急着太常选新的。
穆涵也没逼得太紧,另外从头说起小女在宫中日久,拙荆甚是思念。
李郁萧就装傻,说宫中规矩不是每月可出宫探亲的么?
穆涵也不装了,说拙荆近来身体欠佳,想接小女回府久住,李郁萧就在御座上扭来扭去,说后宫庶务还是要问太后。
君臣二人不欢而散。
之后沈决去丞相府问陛下生辰的操办,穆相有令,陛下想要俭省咱们做臣下的就要体谅圣心,四个字,一切随简。
因三月初十这日只宗室朝臣在栖兰殿略坐一坐,席上菜肴果品也实在应俭省二字,上首陛下也兴致缺缺,歌舞也不传,坐在那呆滞得很,不知道是在接受群臣恭贺还是在发呆。
而后就见着,穆常侍自座中款款起身,迳到阶前一跪,双手奉上一物:“臣恭贺陛下寿辰。”
是一只平平无奇的红木匣子,里头装的什么看不见,原本群臣都想瞧瞧穆常侍晋的什么玩意,可陛下不急着看,只吩咐与旁的贺仪收在一处。
一直到群臣散去,穆常侍再次跪倒,这回没跪在阶下而是直接陛下身前:“请陛下一观臣的贺仪。”
陛下无奈,叫黄药子呈上来,一把掀开木匣,却见一枚古纹白璧静静躺在匣中。
从前笑语燕燕、无话不谈的君臣两个,居然一时无话,方才大宴过的一座宫室,竟然寂静无声。
陛下不言语,穆庭霜只好言语,他先将宫人内侍遣出去,而后声调轻柔地道:“不与我置气、说气话,好么?《礼》有言,古者天子昏仪当‘子执古璧,男执蒲璧’,”他取出颈上戴的玄霜蒲纹玉璧告李郁萧,“我收你的蒲壁,你收我的古璧,此为礼成,好么?”
李郁萧摇头:“朕没有赠过你蒲璧,是你自行拾得,不归还便了,还强行占为己有。你拾就拾了,朕没有这个心思。”
“陛下,”穆庭霜声音愈轻,面上细看的话会发觉双目血丝遍布,想来那日他带着气从宫中离去,这几日也不好过,“我知道陛下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也知道陛下守节自持,陛下心有所系,无论系在谁身上,陛下都不会随意收幸旁人,否则从前掖庭众美,但凡收服一个在身边,包管搅得丞相一党上下不合,陛下却舍近求远一意放她们出宫,难道不是为心中之人守节?”
“不是,”李郁萧面无表情,“朕是怕收了谁,谁就会暗遭毒手,迟早被你爹杀了。”
殿中气氛再次降至冰点,呈着古纹白璧的红木盒子被李郁萧随手搁在案上,倒与案上残杯冷炙十分相配,都是遭人随手厌弃之物。
穆庭霜重新开口:“陛下,为何?一句话罢了。”
为何不愿许我?又无须即刻兑现,为何咬死不愿意松口?你又没有新的心仪的人,为何不许我这句?虚无缥缈的盼头也好,为何连这个都吝啬?
李郁萧看他一眼:“你先起来。”
穆庭霜不起,似乎誓要讨一个说法。
李郁萧垂目看一看,他的腰背宣直如壁,他的头发净黑如墨,这样场景依稀是哪一回见过?是了,好像也是生辰,早两年的事,他刚刚得知罗笙的儿子和原身没关系,倍感欺骗,主要是感穆庭霜的欺骗,与对峙,穆庭霜也是这样子跪在他跟前,巧今日是自己生辰,一模一样。
再追溯前尘,自己刚来,他铤而走险为自己疗暴盲症,过后也是这样跪在自己跟前。
经年过去,两人之间究竟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李郁萧想不明白。
他也是叹气,只道:“你既愿意跪,你就跪吧,”从头到尾,心意如何,你都要跪,“朕要歇午憩,少陪。”
说着就要起身往寝殿去,“陛下!”穆庭霜唤他,他微微回首:“何时跪得足够就回去,捎上你的玉璧,朕的十器齐全,无需更换。”
穆庭霜咬牙:“倘若我不分昼夜跪在栖兰殿,陛下不怕宫中议论?”
“你尽管跪,”李郁萧大步流星离去,留下无心的余音,“你即便阖宫里跪去,朕也不拦你。”
闷头冲到寝殿,李郁萧将内里侍立的宫人都轰出去,中心烦闷五脏添火,抬眼一瞧,更烦。
近花小几上远山炉烟气袅袅,那个气味不用凑近闻也知道是白梅甘松香,春日的天本来最宜人,李郁萧却无端心烦着燥,想抽出手巾抹脸,袖子里一模,凉沁沁是一条白梅手巾。
给烦得,李郁萧扬声呼唤:“来人!今日寝殿不熏香。”
宫人们忙不迭进来,蝇头卷云勺探进水盂舀水,将各处炉子灭完。
李郁萧犹嫌不够:“香炉都给朕撤出去。”
他向来和颜悦色,哪发过脾气,如今急赤白脸把宫人们唬得,赶着挪动搬香炉出去,一番忙碌寝殿终于变得空荡,李郁萧袖中一把手巾往地上一掷,外袍也不管,径往榻上歪着。
能不能,能不能开选家人子?或者有知情识趣容貌俊朗的才子,愿意做幸臣的,李郁萧心想不如弄几个进宫,不再守了,他再不要只守着穆庭霜一个人。
不是说好的淡了,远了?李郁萧好恨,恨自己心志不坚,恨自己不守初心,正如从前说好的只是演戏,后来一切都脱离做戏二字,如今说好的只是幸臣,只是欢娱,只是放纵,只是禸体,李郁萧发现就这,自己也守不住。
天知道他的心惊,当他错以为穆庭霜和鸮靡有染的时候,虽说理智告诉他不可能,但是那一瞬间的酸涩、空怆,铺天盖地将他湮没,心脏被掏空似的,鸮靡蜜色的皮肉像是,那个澄澄的颜色像是什么呢?
对,像是蛇怪的眼睛,李郁萧看一眼就要窒息,要石化,抛弃,被抛弃,世间万物都将他抛弃,穆庭霜有别人了。
某一日徜徉宫路的黑木车中,李郁萧扪心自问过,问自己打算沉溺到哪一步。
那日的车中穆庭霜摎着他的袋子压他,一道车幔之隔就是宫人内侍并羽林卫,他受不住诱惑赖在穆庭霜怀里,挺腰往人嘴里送。那一刻来临之后车中安静,只有气吁吁的呼吸声,李郁萧脑中白茫茫、乱纷纷,问天问地问自己,你要沉溺几分。
看见穆庭霜压在鸮靡身上的那一刻,李郁萧知道,不能,绝不能沉溺至此,乱心乱情乱智,他不能沉溺到这个地步。
“陛下,”黄药子打帐子进来,小心翼翼询问,“殿外穆常侍……”
李郁萧闭着眼让他有话直说,他道:“殿外穆常侍长拜不起,一步一叩,一叩一拜,眼瞧已绕过栖兰殿大半。陛下瞧着?”
陛下翻个身面朝里:“让他跪。”
第128章 争得入佛位,青鸟去复还·二
却说这日一名太常丞上表, 说鸿都观观主之位虚悬,不成礼仪,请陛下早下决断。
将名字翻来覆去看几遍, 李郁萧确认不认识这个太常丞。
太常丞官衔在太常卿之下, 秩俸千石,铜印黑绶, 掌凡祭祀及行礼诸务, 总署诸陵邑,论官阶比散骑常侍还高一级, 距离九卿只有一步之遥。
这样的位置上表,不可能越过丞相府直接到李郁萧跟前, 况且穆涵一力要在四境重新选人,自然不愿意李郁萧“早下决断”,因此,李郁萧鼻尖一抽,告诉黄药子去查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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