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音神色变一变,不过一瞬就恢复波澜不惊:“阿弥陀佛,太后娘娘的亲眷皆不在洛邑,陛下所问,贫尼不知。”
哦,不知啊,行。“好,”李郁萧抬头望一望殿门,“长信宫主殿一直未曾题匾,朕想着不若题‘来仪’二字,师傅以为如何?”
净音终于悚然变色,头也不回地进去通禀。
不一时太后叫进,李郁萧优哉游哉地进殿,间或向上首太后关切道:“太后神色有异,可是凤体欠安的缘故?来人,传太医令。”
“不必,”姜菀人脸色铁青,“孤的身体孤自己心里有数。”
李郁萧身边带着黄药子与韩琰,外男进北台按说是不大合规矩,但如今陛下行事十分强势,他说要如何便也无人拦着,竟渐渐有些一言九鼎的意思。他进殿既没有行礼也没有称一声“母后”,只略略颔首,又道:“可是朕,心里没数。去传太医令。”
圣旨扬声往殿外传去,外头侍立的宫人称诺领命,脚步渐远,殿内落针可闻,一触即发,姜菀人耐着性子:“陛下今日来到底何事,前儿在孤这处闹得还不够?又何必拿着似是而非的两个字吓唬净音,不如敞快说话。”
李郁萧没搭话,嘴上道:“净音师傅眼瞧是太后身边最得力之人,朕吓唬她做什么。”他径自往座上坐下,舒展一倚,“啊,今日朕还见过一个人。广汉郡臼水县有一乡绅,祖上也是从龙之功,这一代封在公乘,名叫姜蒙仑,算来是太后的族兄。”
姜菀人神色戒备:“皇帝有话直说。”
李郁萧打量她一眼,道:“蜀地虽则山灵水秀,可到底距离国都过于遥远,族中亲旧不能与太后尽诉亲情。朕打算在司隶选一处封地,赐给姜公乘。”
族中都是些什么德性,看姜菀人的脸色她也知道。从龙之功少说是封在侯爵,怎到得这一代只剩这么一点微末家业,族中能有什么争气的子弟。不争气,若只是臼水县偏安一隅的没落贵族,谁管你争不争气,可一旦来到洛邑就大不相同,太后亲族但凡惹了事,要谁擦屁股呢?
李郁萧这哪是施恩,这简直是丢给太后一个天大的、长久的麻烦。
您也分分心,好好管管这些,少盯着宫里一亩三分地,少盯着朕。
果然太后也明白,也不上钩:“陛下封赏不论功而唯亲,御史台的大人们想必有话要说。”
“太后这话说得岔来,”李郁萧脸上仍是微笑,“扬名显亲,孝之至也,朕倘若对太后亲族不闻不问,那才真的是不孝,御史台才真的要劝谏朕。”
说是大封太后亲族,原是一件喜事,可殿中气氛凝滞,谁大气都不敢出。僵持片刻,姜菀人冷道:“既然皇帝一意孤行。”不就是一二不肖后辈,还管不了么。
谁知李郁萧又道:“还有一件,宫中庶务繁杂,太后难免劳累,朕有意指派一名得力的,也替太后分分忧。”
这是要削长信宫管辖后宫之权。“谁。”太后粗声粗气。
“姜弗忧,”李郁萧大大方方说出一个名字,“如今她封在县主,协理内廷也不算僭越,她又与太后一向也亲近,不如叫她来帮扶帮扶。”
这姑娘自从修慈寺之后消沉一段日子,前几日来拜谢李郁萧,李郁萧便问她是否愿意带头去跟太后打打擂台,小姑娘咬咬牙允下来,左右宫中还有黄药子、沈决等人,出不了大乱子,李郁萧今日将拎出来说。
姜菀人目中直似火星喷溅:“休想!”
这时殿外内侍禀报:“陛下,太医令到了。”
“甚好,”陛下面上忻悦不止,“快传进来,这些庶务先搁一搁,太后凤体要紧。朕近日听漪兰殿令来报,说罗氏生产之后落下些病,太后,她只得一子便遭此大罪,太后当年可是接连诞下朕与阿荼两个,未知落下什么病症没有,快叫太医令好好瞧瞧。”
陛下面上越关怀备至,太后面上越难看。还落下什么病症没有,呵,怕是病症没诊出来,反而要诊出来她一生未嫁,至今是个完璧之身。
姜菀人怨怫极了,咬牙切齿:“皇帝的事不许孤过问,宫中的事也不许孤过问?干脆将孤逐出宫罢了!”
“不敢。太后,您还是在宫中好好儿颐养天年吧,”李郁萧站起身告辞,忽然攸地转身又道,“朕的事本就无须你过问。”
说清楚这句,天子领着仪驾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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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君子不施其亲,……《诫伯禽书》
扬名显亲孝之至也。《训子孙遗令》王祥(琅琊王氏家训)
第66章 握中有玄璧·二
圣驾从北台出来, 时值深秋,宫中无甚花植,夹道两旁唯余一遛一遛的秋桂,开在枝头盈盈的, 香气也盈盈的。
天子步辇停一刻,陛下下来驻足看花。
宫人内侍也跟着赏花, 只是在后头看着看着, 哎呀,花下的一人实在受看。陛下又见拔条, 如今身姿修长,枝子上雪白的花是盈盈, 陛下一色的脸儿是莹莹, 真是俊秀极了,宫人互相悄悄掩掩袖子笑笑,你是看花呢还是看人。
陛下既无责怪也无心,无知无觉专心只看花。抬手原想攀条折其荣, 可到底没忍心,只手指头在花骨朵边上蹭一蹭。
转头吩咐:“挪几株到清凉台。”
黄药子称诺,转又问:“请陛下的旨,栖兰殿呢?是否也换上?”
陛下摇一摇头:“栖兰殿的园圃不必专门请旨, 叫钩盾令多上上心吧。”顿一顿又道,“往后就循此例。”
哎哟, 黄药子直呼要命,从前栖兰殿的花草陛下有多上心, 恨不得一草一木精心挑选, 后来,种得一水儿的白梅, 日日要去逛一逛,花叶落了心疼无比,使宫人一点一点集起来,花瓣做拂雪酒,花叶做合馨香,不肯白白弃掉,如今是怎了,竟一句也不愿过问。
踌躇片刻,黄药子终是拿不住,上前问:“栖兰殿园圃的花开得不好,恐怕穆常侍瞧见要多心。奴婢斗胆,陛下可是与常侍大人起嫌隙?”
李郁萧正往步辇上踩,闻言看过来,默默一瞬,黄药子吓得要请罪,生怕一言不合陛下再给搞个满胳膊的血,却听陛下答道:“哪儿的话,穆常侍的忠君之心一般无二,朕的爱才之心也一般无二,哪来的嫌隙。朕与你家常侍大人,好着呢。”
好着呢,旁人或许看起来是一般无二好着,黄药子这贴身的内侍眼睛里却总是有迹可循,可是陛下金口玉言他又怎好反驳,只又问:“是,是,栖兰殿前从前秋日也是植的桂花,奴婢这就叫钩盾令一例栽上,陛下觉着可好?”
陛下在步辇上坐定,与他道:“你是宫中内侍总管,不必总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操心。你好好看一看,亲自选几个可靠的人,年纪不必太长,人不必太机灵,给汝文弼送去,尚书台缺几个侍笔的小黄门。”
得,黄药子一听,从前是念兹在兹,如今可好,成“细枝末节”了。便打起精神领命,一面快步跟着步辇一面思索着人选,一面告道:“今日陛下落了长信宫的脸面,或许这尚书台,是否允太后娘娘选一两个人进来?”
李郁萧微微一笑并指朝他点点:“对了,你就该多想想这些,”只是说起尚书台与太后他自有主张,“尚书台绝不许旁人染指,就是点火烧水的宫人都要由朕指派。”
黄药子一凛赶忙称是,陛下又道:“不过,你说的也是,今日没有太给她面子,总要在旁的地方稍稍弥补。朕想好了,从前赈灾的佛寺终究不够规整,该扩建的要扩建,该新建的要新建。这还只是洛邑,中州四境兴建佛寺,任重道远,这项差事,朕打算交给长信宫。”
他心里微微叹气,长信宫。罢了,最有仇的一位还在朝中舞得欢快,自己人先掐起来?未免不美。
佛寺这项李郁萧仔细想过,若想抬佛家的声势,最终与道教一较高下,那首先也得给各地佛寺搞一个官办的名头,而想做成这项,四境之内的佛寺必须要有一定规模,不然都是空谈,谈无可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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