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殿中自有忠臣不愿见其成,穆涵今日问这话多半只是试探,脑子清楚的少帝党人恨不得陛下得一得老君真传,只把建章宫作景室山,原地隐身化形。
一直没言语的汝文弼高声道:“丞相此言有谬,陛下却待如何?应问砂织贼子待如何,来我朝中享上宾礼待,更得丞相青眼,求援得援,允诺助其平叛,赁借钱粮,无有不允,却为何反过来将赁借说成赏赐,岂非存着有借无还的心思?”
谭诩则是一副劝谏架势,冲李郁萧道:“陛下万勿优柔,万不可替这等不仁不义之人遮掩腌臜行径。”
嗯?这话听着,莫名其妙,李郁萧心说朕也没要替乌屠斜遮掩啊。
随即他反应过来,谭师嘴上说“万不可”实则意思恐怕是“可”,穆涵问李郁萧待如何,谭师这是给他提供一个思路,“优柔”的思路,装纯就完事了,替乌屠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之前在朝中乌屠斜父子小可怜的形象深入人心。
可是,生平最听人劝的李郁萧,却不想走谭师指的这条路。
二一推作五是很便宜,装脑子不清楚、装优柔寡断固然消人疑心,可是李郁萧不想再躲到他们身后。躲到谭诩身后,躲到荆睢身后,躲到太后身后,躲到甚至姜弗忧身后,还有汝文弼、韩琰、沈决等等。
最重要的,李郁萧不要再躲到穆庭霜身后。
他们向来站得正立得直,顶天立地巍如高山,因此李郁萧才能借着山阴躲一躲,只是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躲避可以是一条路,但不能是唯一的路。
另外啊,李郁萧还很怕啊,万一穆涵这个老东西一着急一狠心,放火烧山,把这些高山一座一座填平,那可不行。
众人只听见陛下言道:“朕的意思,仲父既问,”陛下利落发旨,“着,卫尉扬颀,追缴广阳门营失窃银饷,即刻动身。发捕亡令,陈乌屠斜罪状,再发讨伐檄文,征讨砂织翁提部。”
陛下也没有太虎,前一项明言点扬颀的将,是明明白白的旨,后两项只是提出来,并没有指派人,意思就是再商量。但这也无妨,想是不意他真的直接下旨,穆涵面上僵硬至极,眼中怒气氤氲,额面上显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
啊,这景象,李郁萧蓦地想起小天真他们在地底下遭遇的大虫子,叫什么来着,蚰蜒?对,穆涵现在整个人就很像一只蚰蜒,盘踞在阴暗的墓室角落,注视着入侵者,口器张开蓄势待发。
不过这条大虫子刚想开口哔哔,一旁荆睢抢先道:“陛下英明,只是扬颀掌司隶巡卫,司隶之外恐力所不能及,末将自请领扬颀共理此事。”
穆涵阴森森地道:“太尉大将军之尊,此等小事倒亲力亲为。”
上首李郁萧一个“善”字已经落地,荆睢已经领命,领完以后才不管他阴森森阳森森,严厉道:“小事?穆相忘了这笔银饷原本的去处。吾不敢擅越,只是军中上至郎将下至兵卒,一衣一食皆无小事,但有一名兵士衣不暖食不足,吾安敢安闲。”
这话荆将军说得气势很足,既打感情牌也说事理,一番话别的不说,殿中武官郎将心思归服得七七八八,纷纷附和,都说一定要将南境军的军饷追回来,很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
这时候穆涵就不好再阻挠,没得更像是显出来他要和乌屠斜分赃。
殿中一时安静,落针可闻,汝文弼适时向上首道:“启禀陛下,捕亡令和檄文须少史御史斟酌,臣不才,冒居尚书台首,鞭驽策蹇,宁靡寸劳,愿协理文书诸事。”
尚书台明面上陪着陛下读闲书,厮混这两三年,成天好像没别的活儿,就是品印个把艳诗集子,如今总该是露一露原本的职责,故问应对,为皇帝谋事,才是他们真正面目。
这些个浊品的文官,又没有荆睢手上的玄武剑和太尉印,撑死手里不过一支笔杆子,穆涵不便驳荆睢的脸面,却哪里惧怕汝文弼流,当即冲手底下几个人打眼色。
一名丞相府少史得令,站出来道:“尚书令只怕力不能胜。尚书台履陛下章奏文疏及出纳,陛下抬举,也不过奉职观止阁,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怕发捕亡令与征讨檄文并非尚书台之责。”
“少史大人说得是,”汝文弼面上没有一丁点被批驳的困窘,反而笑得见牙不见眼,“捕亡令与征讨檄文是下官僭越,还是交予丞相府长史与兵曹大人才妥当。”
哎?上头李郁萧听着,好你汝文弼,你还教丞相府做事呢?看穆涵不扒你的皮哦。
这少史估计也意识到不对,有些气恼:“尚书台好大的脸面,俸秩最高者不过两百石,属下品官吏,也想妄议国中机要?还想越过丞相府去?”
他言语间突出一个理直气壮,一时间李郁萧倒是心中一个突突,汝老哥,这着棋你可得给朕接住喽。
第137章 柳暗百花明·四
“不敢不敢。”只见殿中汝文弼拱拱手, 好整以暇。
他一壁说,一壁还搁那笑,规整的官服在他身上不像官服, 倒好像一张人皮,他就是一只披着人皮的大狐狸。
说他是赔笑脸不是真的赔笑脸,说他是蹬鼻子上脸还差不多, 李郁萧听他接着道:“少史出身丞相府, 自然看不上下官两百的俸秩,越过丞相府?这又是哪里话, 丞相府诸同僚的忧国忠君的心,下官哪里比得!”
好么, 李郁萧要给他的汝卿鼓掌, 这一下三说两不说,活计也替穆涵接到丞相府头上,高帽子也盖到丞相府头上,怎么, 丞相府谁还能跳出来说没有忠君之心么?
还暗搓搓直指丞相府上下俸秩都高得很, 看不上人两百的薪水,真是话也说了骂也骂了,那个少史还屁都不敢放。
殿中又开始争论, 一个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大人,吵起架来当仁不让, 清凉台变得跟菜市场似的,热闹非凡。
热闹归热闹, 荆睢立在殿中活像定海神针, 武将万口一声,另外辟雍宫、尚书台、甚至太常等都齐着心, 外务么,御史台有些置身事外,大鸿胪和放乌屠斜出宫的光禄卿又怕吃挂落,忙不迭闭嘴,蔡陵看样子是有心偏帮,但终究势单力薄。
如此一来,丞相府渐渐落在下风。
后来大局抵定,乌屠斜是要追的,他家里的王位是要给薅掉的,穆涵愤然离殿。
振武皇帝与丞相破天荒的头一回正面交锋,以皇帝大获全胜告一段落,少帝党人扬眉吐气。
群臣往外退出去的档口,玉阶上李郁萧从紧张又满意的心境当中脱出来,忽然意识到整场有一个人格外安静,从头到尾,穆庭霜一个字没说。
他为什么一言不发?是,他给搭的台子咱们没接好?演砸了么?也没有吧?
咱也不知道,咱也不好问。
因为穆庭霜这个人李郁萧太知道了,人不想说的事儿你问破天也没用。
接下来几日,朝中好像没一个人得闲,都在忙忙碌碌,相比之下李郁萧倒显得有些清闲。
也不知道啊,是哪学来的坏毛病,李郁萧竟然不太闲得住,读书也静不下心,久违地,他想起当年他狠狠心把穆庭霜派到并州那会儿的心情,那种骨头缝儿往外冒的不得劲,按也按不住,那是见不着心里想见的人,的一种浑身不得劲。
唉,不想承认也要承认,栖兰殿的夏夜又频频催人发梦,陛下知道,自己又在想念穆庭霜,真的想。
想,或者是想搞清楚,李郁萧不太分得清,他想知道乌屠斜到底怎么肯私逃,那批银饷现在到底在谁手里,荆睢要领兵去追,会不会追着,追着又会如何,荆睢提起知情不知情……
李郁萧脑子一闪眼睛一转,既然穆庭霜那儿没得问,那么,还不兴咱们问别人去么,这个“别人”,荆睢不就是这个别人吗。
荆睢奉诏入宫。
这位是个有一说一的实在人,李郁萧很快得着一句准话:乌屠斜是被穆常侍半哄半绑抓走的。
如此看来,捕亡令则应该暂时逮不着人,因为人一直在穆常侍掌握。
至于说军饷,当然早就回到荆睢手里,说是带兵去追,实际就是先一步到益州,到砂织,掀翻乌屠斜的爹,到时候拥立新王,等穆涵的郎将和人马抵达,新王元秩的王座都应该已经坐稳,屁股滚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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