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平白出现,那就是带着任务出现。李郁萧原本以为是针对阿荼,可是韩琰一句话点醒他,倘若意在汝南王,那么汝南王见天沉溺踏鞠场,哪一日不可做手脚,为何偏偏选在陛下和穆常侍到来的这一日?穆常侍又那么巧那么及时,施以援手。
内侍带韩琰出去,李郁萧独自坐在御座上沉思。
他的手心凉了又热,潮了又干,种种迹象,他决定做一个二手准备。他假借到辟雍宫问经筵,趁人不备塞给谭诩一卷丝帛。
……
振武八年十一月既望,至日,上以完德敬致天人神鬼,祭于圜丘。
按规矩祭礼是寅时正时辰初始,陛下只躺得两个时辰便该起身,贴身内侍原以为大约要费一番功夫陛下才能醒神,毕竟平日最好睡,没成想倒毫不费力。陛下起身时形容整齐,也没有睡眼惺忪,倒似一整宿没歇似的,上去黑木车时也端正静坐,车幔撩下来时内侍往里瞅一眼,瞧见陛下眼睛睁得老大,直愣愣地冒着光。
车中李郁萧正兀自凝神。他确实一宿没睡,此刻脑中神思仿似一根将断未断的灯芯,吊着尾影儿燃得正旺。
到得圜丘,太常卿已早早带着人布置妥当,十二阶两侧下设明烛,上悬祭祀灯,空中另悬着星灯,按大典星测绘的星位图悬的黄澄澄的一片,一旁乐台上百乐齐奏,宫人着玄色礼衣八佾而舞。
众星列位,金石交音,兰膏明烛,华灯错落,成就这时代最隆重而辉煌的礼仪。
而在雨中,这一切显得如此不真切。天还黑着,一路雨水如倾,按说该是正合筹谋者的心意,李郁萧却没有丝毫松泛。他穿着整一套的大裘冕服,玄衣纁裳,最外层的大裘拖得老长,上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他站在拒雨幔边上展开袍袖,一只手伸出去略接一接天上雨水。
年轻的天子,立在阶上承接天沛,周身灯火斑斓,他另一只手叫内侍扶着,微微仰着头,那内侍也不敢直视他,只躬身侍立,圜丘之下随侍的官员们也慑于这庄严肃穆的景象,皆不敢直视。
唯有一人眼角余风兜头罩过去。
穆庭霜。
他的官职不在三公九卿等重臣之列,因站得远些,拒雨幔又使目光受限,可他却觉着瞧得真切。小皇帝一张侧脸掩在冕上的垂珠串子后头,映着珠光又笼着一层雨幕,可雨光珠光皆不能就。
影摇三千雨,龙章十二旒,庄严之外,穆庭霜生生读出一种风情。近两个月小皇帝清减得厉害,面颊如削,便衬得一双眼睛愈发绵邈流光,墨色的发伸在肩背上,比雨夜更黑,如采如绮。
默视片刻,穆庭霜收回目光。从前他就知晓小皇帝好颜色,如今却是……不敢知。
礼乐奏完,卯时一刻,李郁萧开始领着登祭坛。
身后一尺之地是两名内侍,奉着大圭、玉帛等礼器,再后头是穆涵,他与天子腰间佩驳犀具剑,祭天的便是他们二人,丞相以天子仲父的身份同祭昊天,也是殊荣。再后头是广微散人,双手托着一卷嘏词,十分恭敬的模样。
上来前陛下亲自悄悄关照他,还与他饮一杯热茶,安慰他不必畏惧,不可谓不隆宠。
再往后是太常卿,他身后跟着两个奉祭礼酒器的掌故,手上漆盘里盛着泲酒金银耳杯、龙纹玉斗,十分隆重。
一步一步,李郁萧踏上祭坛,当中石台边上满满当当,烧祭给上天的九牲三璧整整齐齐,他看一眼而后偏过头微微颔首,内侍驻足领命,预备撤去拒雨幔,这时穆涵却微微一笑打断道:“陛下圣体欠安,淋雨恐引发旧疾,不若便将拒雨幔设着罢了。”
!李郁萧心脏猛地一攫,不叫撤开雨幔?历代祭天,哪个天子敢拒接天沛?难道穆涵果真提前知悉圜丘的设计??不……不会是穆庭霜泄密,不,不会的。
心中千般计较,李郁萧没有表露,只迟疑地望一望太常卿。
太常卿也是为难,他到底是礼官,想一想还是谏言道:“上帝昊天性无常,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陛下,丞相,拒雨确实不合乎礼仪,恐激怒上神,这……”
广微也说不相宜,祭礼重火,倘若再拒水,则五行偏颇,阴阳不平,不能成礼。李郁萧不知是自己敏感还是确实如此,总觉着穆涵在打量他的神色,因此面上愈发滴水不露,一句也不表态,一副“众卿商议,朕不懂”的白兔神情。
终于穆涵点头,说罢了,撤雨幔。李郁萧一口气却并没有松下来。
此时比方才奏乐时雨更大,但是天色稍稍亮一些,玄色的雨幔缓缓划开,雨水如遮如注,李郁萧顶着天子冠冕,倒没淋着雨,他握着大圭垂着眼睛,默默计算着时间。广微饮下那杯茶,岑田己说至多一刻钟便会发作,一路登上祭坛,李郁萧有意控制步伐,算来也快了。
雨幔撤去,内侍和太常掌故退到阶上,改为太常卿亲自奉酒,广微行至石台前,严肃恭敬,目视前方,缓缓展开嘏词丝帛。
“上聆!维予一人某敬拜昊天之祜——”
忽然祝嘏声戛然而止,广微散人,朝廷敕封的这一代鸿都观观主,大晏四境天师教魁首,身负主持昊天祭礼的重任,竟然念到一半儿不知为何打磕绊,不念了。
圜丘之下的众臣个个一脸狐疑,圜丘之上,太常卿轻咳一声以示提醒,可广微置若罔闻,一个踉跄扑在石台边上,竟然昏死在祭坛上。
这……这是大忌!太常卿连忙抢上去,却没管广微,而是捧过嘏词,可不能叫着地。他此时已经冲到石台旁,手上漆盘也置在石台上,一下子瞥见石台上似乎有什么赤红的印记。难道是昨日九牲抬上来时不小心沾的血迹?竟然没冲刷干净?
紧接着,太常卿看清那些痕迹。再扫一遍,他眼睛鼓起,再看一看脚边毫无动静的广微,他捧着一卷嘏词的手剧烈颤抖起来,一把掷在地上。
穆涵寒声问:“太常卿,真人出得什么变故?”说着也走上前要查看。
太常卿豁然回头:“不好了不好了!昊天降谕!真人是……这是天谴!”
李郁萧眼睛攸地一抬,竟然……有字?他原本已做好心理准备,或许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是、可是韩琰说……
穆庭霜竟然真的没有向穆涵泄密,真的在圜丘石台上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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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小学同学家长这事是真的,不过不是作者认出那个叔叔,是人家认出来我,有天逛街,路过一个大叔忽然问我是不是XX小学的,我说是呀,他就问我是不是叫XX,说他是谁谁谁的爸爸,我一听,卧槽那不是我小学同桌么!真是二十年有了,这还能记住脸,牛批
好吧,也可能是作者小学的时候长得太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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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裘冕:用于帝王祭祀天,王祀昊天上帝的礼服,为冕与中单、大裘、玄衣、纁裳配套。纁即黄赤色,玄即青黑色,玄与纁象征天地的色彩,上衣绘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章花纹,下裳绣藻、火、粉米、宗彝、黼、黻六章花纹,共十二章。《周礼·春官·司服》
驳犀具剑:牛角作剑格、璏、珌的礼器,不锋利,但是很重,硬度很高。感谢在2023-04-12 12:06:40~2023-04-13 18:3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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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明朝不相见,清祀在圜丘·二
此刻李郁萧的惊讶做不得假, 内心里倒是松一松,他面上一脸惊惶道:“什……什么天谴?”他站在既定位置上没动,身后太常两名掌故躬身请道:“臣去瞧瞧。”
后头内侍也道:“真人这是怎了?奴婢等将他扶下去罢。”
“嗯, 着太医令照拂, ”说完这一句,李郁萧似乎已是极限, 他呆在原地手足无措, “这、这……祭礼出得这等变故,这……”
太常卿手下两名掌故上前, 两名内侍则前去看顾广微,四人几乎和穆涵同时接近石台, 因此几乎也是同时,他们看清石台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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