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辞蹲在棉服中,这衣服对他来说实在是过于大了,能将他整个人包裹进去还有空余,冷风往里头不住地灌,他瑟缩了一下脚脖子,抬眼看了一下他的头盔,那颗纯黑色的晶亮石头,即使在夜里,也能发出一道暗沉的让人无法忽视的光芒。
孤身在异国,四下无人,酒意上头,他的手下都跟他一般,极为崇拜着燕风云,很多怀疑憋在心里,找不到可以诉说的人,看着这个在异国捡到的小孩子,竟然让他久违地有了倾诉的欲望。
……
“他想杀你。”安静地听他说完之后,容辞笃定道。
他不信,这个结论何其荒诞,他哑声反驳道:“可……没有理由。”
他同燕风云无冤无仇。
“那就是他的主子想杀你,他只是旁人手中一把剑而已。”容辞理所当然道。
容辞终归是有些嫌弃地看着他,怎么感觉这个少年将军,有些不似他看上去那般精明,倒显得有些……笨呢。
实际上云破岳并不是愚蠢,他只是不愿意相信。
他想起出征之前,表现得最为明显最为迫切的云归月,垂下眼帘。
那甚至是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
后来的事……后来云破岳记不太清了,他只是依稀记得在班师回朝的时候,落君山前,他直截了当地质问了燕风云。
对方竟然也承认了。
原来,他若在那场火灾中安然无恙,回去便会被皇帝“暴戾残忍,滥杀无辜”之名下罪,贬于端州。
——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在他待在离国的短短一月之内,启云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宗皇帝逝世,八皇子静王殿下以雷霆万钧之势揪出来太子殿下伙同贪污受贿的罪名,贪污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正经的岳家,时任御史大夫的庄崇言。
太子告罪,自请去镇守英州,不日启程,余下的几个皇子失踪的失踪,隐退的隐退,死亡的死亡,如今,只剩下他了。
启云和离国相邻,只有短短的一道山脉做隔,这些消息他不应该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的。
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的信件,都被人拦下了。
他现在终于知道了对方身为镇国将军却甘任副将,在寒冬腊月随他出征邻国的原因了,他是想拖住他,或者也可能是,杀了他。
燕风云也对他坦诚了,到如今也只有两条路可以走,死了就也罢了,可若他活着,在踏上启云国土的一瞬间,他就会变成一个纵火滥杀无辜,草菅人命、残忍暴戾的罪人,离国皇城中数不尽的亡魂的怨恨,生者的滔天恨意,将从此与他永随。
他知道云归月从小就聪明,三岁能文五岁成诗,却也不知道他算计起自己的亲生兄弟来,这么狠。
“如此,燕将军,你们便当我死了吧。”云破岳站在风里,凛冽寒风将他的声音都吹得散了,字不成句,要凝神听才能听清。他内心知道,云归月说是给了他选择,其实他也没有选择。
他将自己的头盔摘下,递到了燕风云的手上,不无嘲讽地勾唇一笑,半庄重半玩笑地对他说了一句。
“燕将军,咱们,就此别过。”
山长水远,愿再不相逢。
第96章 梦苦
云昭从颠簸中悠悠转醒的时候, 从偶尔飘起的车帘往外窥探只能看见浓厚的夜色,天已经黑了。
视线略过一旁端坐着的人, 他无声讽笑一声, 在深宫里长大的人,第一件要学的事就是自保,轻易不会相信旁人, 再亲近的人都留有三分戒心。
那为什么又如此轻信了云景?
除却因为同为皇室人而不自觉降低的警惕心, 或许也因为同样拥有着对云京深宫深深的厌恶之情而产生的亲近之感。
“太子殿下,醒了?”云继影本坐在一旁闭目休息, 察觉动静后朝他淡淡地瞥了一眼,马车中挂着壁灯,但烛火闪烁, 叫他看不清对方的脸。
“世子,孤之前一直很羡慕你, 但现在不了。”
云昭依然是那副阴沉的表情, 自小他受到的教育就是, 一言一行皆要小心翼翼,行迹不能由心, 高兴了不能笑, 悲伤了不能哭,喜厌都不由己。
像是一个被规定好轨迹的傀儡,被不属于他的意志僵硬操纵走向一个他不喜欢也不期待的未来。
命运的时轨交错轮转, 他平淡如水的无聊生涯出现了波动, 偶然间被送到一座山里的书院,认识了几个人。
人虽然不多, 但相处却十分自在。
几个人里他最羡慕云景。
自在随意如林中鹤,踏歌于濠梁酒肆间, 乘兴而往,兴尽而归。
多么快活。
现在看来,却也不尽然。
“呵,”面容侬丽的少年轻声讽笑,反问道,“羡慕?”
我有什么好值得别人羡慕的?
是被梦魇困住惶惶难安的童年时期?
还是背负仇恨前行镣铐加身的少年时期?
少时,父王说他名字里的景是遍赏世间万景的景,是美好,是欢悦,也说这曾是他的梦想,只是种种原因半道放弃,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替他完成这愿景。
可也还是同一个人,在他七岁的时候告诉他,他非他亲生骨血。他名字里的景,这个字是离国景氏的景,是一个骤然落败的国家,是一簇遗落的星火,是万千死去的冤魂,是一个血淋淋的、沉重的镣铐。
他将这个镣铐强加于还年幼的他身上。
他说:“你是仅剩的景氏孤支,你流着的是景家人的血,你有责任替那些冤死在落君山上的将士报仇雪恨,这是属于你的国仇,也是家恨。”
英王将在那场战争中牺牲的军士名单给他看。
那只是一个很薄的册子,却重逾千斤,上面每一个名字都仿佛是用鲜血扎刻上去的,也是扎于他心上的针刺,每多一个名字,他的伤口就深一分。
那是成千上万的军士的血肉与亡魂,他们没有死在两军对战的战场上,而是死在了莫名其妙的一场大火中,冻死在天寒地冷的寒山中。
“我不要!我不要!!”他哭叫着。
他才七岁,如何能以单薄肩膀,背负得起这样一份重逾山海的仇恨。
他将自己身上划出许多血痕,没有利器就用牙咬,用指甲刮,他要流干这一身鲜血,他不要这辈子都为别人而活。
英王只是冷冷地看着他,收缴了他所有能接触到的利器,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他,却并未限制他的自由。
他那时夜里会时时做噩梦,梦到许多没有脸的军士,在一场浓烈的火焰中扭曲身形,朝着他嘶声厉吼,伸着长长的、扭曲着的胳膊,像野兽一样朝他爬过来。
他们的仇恨与他无关,却又和他息息相关。
他开始睡不着觉,夜里时常去那个他平时里觉得阴暗森冷的陵园,虽然那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但她能给予他的力量,甚至比英王府一整座府邸的活人都多。
他就这样坐在墓碑前,盯着那块墓碑发呆,一坐到天亮,心里暗暗祈愿有个人能帮他就好了。
是谁都好。
可是谁也没有来。
云昭扶着脑袋坐起身来,他并没有像所有被绑架的人一般被禁锢自由,他好像只是在和云景进行一个探索的游戏,想之前他们在书院一般,玩累了,于是躺下休息。
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将正在闭目休息的云景给拎起来打一顿,或许能离开这里。
但他并没有这么做,这没有意义。
他掀开车帘朝外面看了一眼,那是一片什么也看不出的漆黑,唯一的亮光只来自于马车上悬挂着的壁灯。
云昭只惊讶了一会,就又戴上了他那副叫人辨不出他情绪的面具,也没有问他将要去哪,只是认真要求说:“带孤去的地方,可莫要太破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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