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养猫手札(61)
待日头高挂的时辰,马车在虞家的田庄停下。
庄上的管家早就在等着了,马车先是下来一个清朗严肃的小郎君,随即他反身从里面扶出来一位年有四十的中年郎君。中年郎君对比起身边的小郎君来说,那可真是和蔼许多,眉眼时常是带着笑意的。
虞玓与刘朝生就在这田庄里住下来,先是说要两日,继而是七日,再久了便是半月有余,折腾了许久还未曾归家。
期间虞陟还给他送来了书信,说是那卢谦在诗会上大放异彩,虽未强压下韦杜两家,却是颇得人青眼。而虞陟与卢钊对线,吟诗作对此类确实是输给了他,未曾想到在骑射上反倒是压了他一头。虽最终还是输了,但是虞陟这心情瞧来还是不错的。
虞玓的视线落在最后的那一行字。
他提及如今五月,朝中举孝廉的生徒早已经到了长安城内,听说不日就要接受圣人召见。
虞玓敛眉,没想到这兜兜转转,此事的开头已经走到了结尾的时候。他把书信折叠起来,压在砚台下,以提醒他晚间回来要回信。
外头刘朝生哈哈大笑,正在叫着虞玓,“快过来,你的蛋可快要孵出来了!!”
虞玓无奈摇头,对这位偶尔极为欢脱的老师有些无奈,掀开深衣下摆出了门去,把书信所提及的事情短暂丢在后头。
说及举孝廉,此事确实是这几日朝中较为重要的事情来。
本是在去岁九月就要处理好的事情,因着先皇驾崩而推迟到今年开春,可因着长孙皇后病重在床,那两月圣人也无心思召见这些被“举孝廉”的生徒,故而拖到了五月长孙皇后的身体在孙思邈的调养下渐渐好转后,这才在太子殿下的提议下重新举办。
在可乐坏了那一批等待召见的生徒们。
他们千辛万苦从各州赶来,却不得不生生在这长安多待了两月有余的时日,怎能不着急呢?
五月十日,各州所举荐的孝廉有数十人,在朝会后被圣人召见,赐座于御前等候。
彼时太子殿下坐于前头,与诸位如虞世南、魏征等的重臣一同旁观。
圣人看着这数十个有些紧张的生徒,先是安抚了一二,继而对这些接受召见的孝廉们提了一道问题:“历观往古圣帝明王,莫不得一奉天,必以黎元为本。”帝王一旦开始了垂问,这殿内皆是寂然,全都在拼命记住每一个词句,“隆邦建国,亦以政术为先。天以气变物,莫知其象;君以术化人,不显其机……不令而行,不言而信。欲尊其术,未辩其方,想望高才,以陈良策。”
这道问其实并不算难,圣人只针对如何在以百姓为本,创建国家后要如何推行之有效的办法与技术,能使得被管理的民众可以“不令而行,不言而信”?要遵从这些治国良策,就需要先思考明了这些法子,故而发问孝廉要如何解释,如何思辨,为治国献出良策。
圣人发问后,便给了诸位孝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甚至还能在这殿内走动。
待时辰到了后,圣人其实是有些期待的。
第一个回答的孝廉大抵已有四十多岁,他站起身来拱手作答,虽然流畅自如,可仔细听来他的话,只能总结为几个字。
漂亮的废话。
但是有了第一个人做开头后,也有人陆陆续续回答了。
太子坐在前头听着这些孝廉的回答,虽然面色依旧如常,像是在温和听着那般,却知道这一遭圣人必定是会失望了。
这已经答题的十几人中,竟然无一有得用的见解,更多的是陈词滥调,要么是重复前人的话。
这些孝廉们都尊崇圣意不敢抬头,不见其上圣人的脸色已经不大好看了。
而更瞠目结舌的事还在后头,在前面那十几人说完后,余下的诸位竟然是面面相觑,无一敢起立回答,就像是当真无对策以答,这还不如前头那十几个呢!
圣人沉默了半晌,对着太子说道:“高明,你来出一题。”
太子殿下应喏,起身面对诸位,袖手思忖片刻,“夫子何以为曾参说《孝经》?”
有人答:“夫子以弟子中参称最差,所以为说。”
太子不说其对或者错,只淡淡说道:“《礼记》云:公明仪问曾子,曰:夫孝子先意承志,喻父母于善。参直养而已,安能为孝?据此而言,参未云孝。”
答者掩面而退,不敢再言。
太子殿下头戴冠冕,一身淡黄朝服,虽面容稍显苍白单薄,袖手立于诸大臣与孝廉面前时,其灼灼光华纵是日月亦不敢争辉。
他观诸位已经稍露胆怯焦躁的孝廉们,平静再问:“《礼》云: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灾及于亲。此五孝施用,若为差等?”
孝廉们沉默,许久后依旧无人能答。
太子殿下翩然退后,留待诸大臣再再发问。
这是这场面就极为难看了,能被圣人留下来旁听的大臣们其学问之高深,便是圣人都须得与他们辩驳一二。
光是虞世南三问,就已经问到有人心态崩溃,更不用说后头还有那孔颖达之流,皆是倾世大儒。
待对答稍告一段落,圣人有些倦怠地挥手,让宫仆先把孝廉们都带下去,这才对太子与大臣们叹息说道:“我本是欲广纳天下良才,故而发此诏令。可如今看着此情此景,海内贤哲,将无其人耶?我真是太担忧了。”①
虞世南淡然说道:“圣人之诏令,初衷自然是好。可举孝廉此事,东汉已有前例。倘若放任自流,便会有发生‘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的场面,如今不过是通州诸位稍有自己的心思,才会有今日之果。”
虞公所说皆是直率坦然之言,听来有些刺耳,但圣人听了还是有些宽慰。到底只是诸州各有心思,上报的孝廉贤良不合规矩耳,总好过圣人此前所言“海内无贤哲”那般,那才真是令人惊忧。
孔颖达亦是答道:“圣人不若把这些孝廉者放归,有其贤良德孝者,未必确有其才。故而读书科举此事,确有其效用。圣人自可诏令诸州,日后举孝廉者,若所举非其人,则罪加一等。方能减缓一二。”
圣人颔首,此事就此作罢,放归各色。
可虽未治罪,却也下诏敲打,此事可一不可再!
待大臣与孝廉皆散去后,圣人这才对太子说道:“我心甚忧啊,这诸州举荐上来的人还能如此,诏令下达如何能当真行事?”
太子殿下宽慰圣人,“阿耶,两位老师所言极是。此事虽然虎头蛇尾,却也为您揭露了此等弊端,焉能知道是否乃塞翁之马?儿臣以为,读书还是重要些,能辩阴阳是非,能晓孝悌良善,能懂治国良策。只不过大唐至今颁布法策仅有十数年,还是需要时间沉淀。”
虞世南与孔颖达都是行走东宫教导太子的大儒之二,故而太子常称老师。
圣人笑着说道:“高明所言甚是,今日之责问,却也有所收获。”
这大唐最高贵的父子二人一前一后,沿着宫墙慢慢踱步。虽圣人关切太子,太子尊崇圣人,可这父子的关系一直有些紧张,少有能如今日这般融洽。
或许也有近来长孙皇后病重的缘故,长久的卧病在床,让这父子二人皆是紧张,这悄然地消融了一部分的坚冰。
两人行至立政殿,近来皇后身体不适,长居殿内休养,太子与诸位皇子公主时常去侍疾,对这条宫道已经熟悉到一草一木皆铭记于心的地步。
太子殿下站在殿外,长久地凝望着立政殿。
圣人难得能感觉到他这位一贯得体又手腕了得的太子竟有些近乡情怯之感,他有些为观音婢吃醋地想着太子可从未如此关切他,但转念却也很是宽慰。
立政殿的宫女出来答,昨夜皇后有些心悸睡不踏实,至清晨吃了汤药后,这才转而睡着。
父子闻言,便没进去打扰长孙皇后,圣人带着太子往东西横街走,颇有种要亲自把太子送往东宫崇贤馆的模样。
他们也不用御驾撵车,就徐徐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