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会儿,响起两声敲门声。这声音怯怯的,一听就不是程启元。
“进来。”程蒙恩没动弹。
妈妈打开门,小心地合上,走过来,坐在他床边。
“对不起,”她说,“妈以后不会再食言了。”
程蒙恩转过头,看着妈妈。她背对着台灯,丝丝缕缕的白发透着光,似乎比上一年多了不少。
“对不起,”他说,“那些话不是真心的。”
是真心的。他们都知道。就像他们也知道做母亲的以后还会食言。
不过这时候没必要说这些。家人需要短暂的和解。
妈妈握住他的手,说:“但你要信我一次。”
程蒙恩看着她。
“他不会拖累你的,”她说,“我决不会让他拖累你。”
这么多年,她拼死拼活,在悬崖的边缘徘徊,为的就是这个。
程蒙恩想要说什么,妈妈摇了摇头。
“将来,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她说,“他是我儿子,我会养他一辈子。”
客厅传来哗啦哗啦的声响,程启元又把什么弄倒了。
妈妈转头看了一眼,即使程启元不在,她也把声音压得很低。
她说:“别恨你弟弟,好吗?”
程蒙恩沉默地听着房外的动静——沉寂,像深渊的声音。
然后,他开口说:“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恨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妈妈握住他的手,紧紧攥了攥,走出房门。程蒙恩躺了一会儿,仍然没有人进来。
他犹豫片刻,起身出门,客厅的灯已经灭了,程启元坐在黑暗中。
他慢慢把房门打开到最大,程启元听到响动,警惕地望过去。发现是哥哥,放松下来。
程蒙恩没走过去,靠在门边,看着弟弟,过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程启元的表情毫无波澜。
“我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程蒙恩说,“我不是认真的。”
程启元看着他,好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然后程启元坐了起来,目光仍然钉在哥哥身上。他站起来,走到书包旁边,拉开拉链,摸索了一阵,拿出什么东西,走过来递给哥哥。
程蒙恩低下头,看到一个小花束。
纸做的花束,蓝粉相间,叠的很精巧,很漂亮。
“生日礼物。”程启元说。
程蒙恩接过来,用手指摩挲着花瓣。他不知道程启元叠了多久,折纸需要长时间的专注,对程启元来说难比登天。
他把花束抱在怀里,彩纸的尖角戳在胸口,传来一阵隐痛。
“谢谢。”程蒙恩说。
送完了礼物,程启元却没有进房。似乎有什么绊住了他,让他在原地徘徊。
程蒙恩发出疑问声,程启元抬头,看着他的眼睛:“明年生日,你还在吗?”
世界又停转了。
昏暗的灯光,寂静的屋子,相对的两人。
好像有人希望时间停在这一秒。
已过午夜,程蒙恩正式成年了。
他不再需要监护人,他自由了。
程启元静静站在原地,等着他回答。
一阵风刮得窗棱咯噔作响,窗帘鼓胀起来。
程蒙恩伸出手,搭在程启元肩上,推着他走到床边。程启元默默跟随着他的动作。
他让程启元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坐在床边,就像小时候那样。
程启元的目光仍然黏在他身上。
然后他说:“我在。”
他握紧程启元的手:“我会一直在这里。”
程启元看向那只手,曾经给自己穿衣服,教自己写字,和自己玩球的手。
那只手抓着自己。那只手的主人说不会放开。
程蒙恩说“睡吧”,替他关上了灯。
程启元没有睡,一直盯着天花板的轮廓。
那一晚,他没睡着。之后的一夜,他也一直睁眼到天明。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这件事违反了他对世界的认知,违反了他心中的逻辑。
他对文安说了这件事,文安却比他还糊涂。
“不符合逻辑?”文安问,“什么逻辑?”
“喜欢的逻辑,”程启元说,“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就会一直去做,让自己难受的事情,就会避开。”
“哦。”文安迷茫地说。
“人也一样,”程启元说,“让自己开心的人,就会接近,让自己生气的人,就会离开。”
“嗯嗯。”文安点头。
“我把乐高扔进了水箱里,”程启元说,“他很生气。”
文安好像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他可以离开了,”程启元重复说着过去的结论,“他生气了,他为什么不离开?”
程启元烦躁地用手扯着头发,嘴里念叨着意味不明的话。这件事有哪里不对。有哪里出现了裂缝。他要去填补它,他要找到那个缺口。
文安看着他,小心地伸出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我想送你一件礼物。”
程启元皱起眉。今天不是他的生日,也不是圣诞节,只有节日才能送礼物。
文安从包里拿出一个装订好的本子,低下头,递给他。
程启元接过来,盯着封面。
“看看吧。”文安小声说。
程启元翻开本子,目光从文字扫到图片。绘本很薄。他很快就翻完了。
文安心里有点忐忑。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画出故事的精髓,想问程启元看懂了没有,抬头的一瞬间,他猛地怔住了。
程启元在流泪。
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滴在衣服上,很快晕湿了一片。
文安见过尖叫的程启元、愤怒的程启元、暴躁的程启元。他的情绪大开大合,却唯独没有悲伤。
但他在流泪。
他看着绘本,觉得这真是个乱序的、毫无逻辑的世界。为什么会有永远?一直?不计其他?为什么会有破损的爱?
他不明白,也不理解。
但他在流泪。
文安抱住程启元,绘本夹在他们之间,抵住心脏的位置。程启元把头靠在他肩上,浑身颤抖。
第56章 北京 17岁(17)
叶庭的生日出乎意料地热闹。不仅班上的同学来了,篮球队里的队员也来了好几个。
到场之后,他们被院里的阵势吓了一跳。
院子里放了一张蹦床,周围有网。蹦床旁边是一个沙袋,袋子上面挂了两副拳击手套。地上有几个幼儿园小朋友常玩的蹦蹦球,大门上挂着一个飞镖靶子,旁边还放了几把气弹枪。
杜一平扯了扯叶庭的衣袖:“你今年几岁?”
毕竟是生日,叶庭很客气,没有揍他:“这是解压道具。大哥觉得高中压力太大了,需要发泄。”
杜一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表示自己不屑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十分钟后,他在蹦床上快乐地弹跳,叫得像一只土拨鼠。
篮球队的中锋和后卫把沙袋团团围住,一人一拳打得震天响。边雅晴举着气弹枪,面无表情地朝同学要害处袭击,打得人四处逃窜,风声鹤唳。
程蒙恩刚带着礼物进门,就听到了一声尖叫。紧接着,橡皮子弹就像机关枪一样打向他,幸而手里抱着礼物,挡下了大部分火力。
边雅晴看到是他,就放下了枪。程蒙恩不知道她是不是还记着上次的事,脸上有些讪讪的。
程蒙恩把礼物送给叶庭,然后看到边雅晴进来拿饮料,他抓紧机会道了歉。
“对不起,”程蒙恩说,“我替我弟弟向你道歉。他不是暴露狂,他只是理解不了社会规范,比如什么场合该做什么……”
他有点语无伦次,边雅晴耸了耸肩:“你看起来习惯了。”
程蒙恩停了下来:“什么?”
“道歉,”边雅晴说,“每次出这种事,你都要跟一堆人道歉吧。没关系,我没被吓到,我知道孩子跟孩子不一样。有些孩子教一教就懂了,有些孩子怎么教也改不了。我们学习不是也这样吗?有些学得快,有些学得慢。对他来说,社会规范跟高数一样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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