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叹了口气,也没管身上湿透的西装,伸手搭在程蒙恩肩上:“我知道,我理解,你这么多年很辛苦,爸以后会补偿你的。”
程蒙恩冷笑:“你的良心来的太晚了点吧。”
“之前是爸不好,但爸也是没办法,没钱没房子,不好意思回来找你,”男人的语气很诚恳,“现在不一样了,爸熬出来了。你不是想打职业篮球吗?爸支持你,你要参加什么训练营,请什么营养师,爸给你出钱。你马上就十八岁了,也没什么监护权不监护权了,从你妈那搬出来,跟爸一起住吧。”
程蒙恩没有回应。
但也没有拒绝。
肉眼可见地,他周身的怒火一点点下落。
雨水从四面八方灌下来,在水潭里激起涟漪。
他犹豫了。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程启元,程启元的信息过载结束,已经停止了尖叫,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毫无波动,似乎他的选择与自己无关。
自闭症患者很难感受到他人的情绪,程蒙恩的痛苦,程蒙恩的纠结,甚至程蒙恩的爱,程启元也许根本不明白。
“别管他了,”男人指着后面的程启元说,“你还要被他拖累到什么时候?你是他哥,又不是他妈。”
好像程启元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母亲擅自留下的一个累赘。
“跟爸走吧,”男人说,“我已经把卧室都给你收拾好了,只要你愿意来……”
程蒙恩转过身,用这个动作打断了男人的话。
“别来掺和我们家的事,”程蒙恩说,“滚。”
文安远远地看到男人的脸色由红转白,看上去像是要爆发了,但他攥紧了拳头,又逐渐平息下来。他捡起丢在地上的伞,抖了抖水收好,坐回了车里。临走前,他从车门上方看了程蒙恩一眼,说:“没事,你再想想。”
车子开走了,溅起了一路泥水。
程启元举着伞,走到程蒙恩身边。他和程蒙恩身高差的太多,要直直地举起手臂,才能把伞举到哥哥头顶。
雨吹进了伞下的空间,程启元的半边肩膀全湿了。
程蒙恩低头看着他,他朝程蒙恩伸出手,手上有张折起来的纸。
程蒙恩接过来,展开,纸上是一幅画。
画上是自己的肖像,一半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人脸也有些模糊不清。
程蒙恩看着自己的弟弟,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他没道谢,没夸奖,没对这个举动作出任何反应。他只是把画随意地塞进口袋,从弟弟手里接过了伞,远远地看向还没走的两个人。
文安在旁边目睹了整出家庭伦理剧,此刻尴尬又彷徨,恨不得变成路边的消防栓,让自己的存在自然合理一些。
叶庭沉默良久,还是走向兄弟俩,问了一句:“要拼车吗?”
他们还是拼车回了家,文安把自己的餐巾纸拿出来,让兄弟俩擦干了头发上的水。程蒙恩跟他道谢,但眼神飘忽,好像心思远远地飘着,停在什么事上。
他们比文安和叶庭住得远,等到了小区门口,文安和叶庭先下了车。
晚上,文安跟方夜谈起这件事。
“我觉得,”文安说,“他是想走的。”
方夜凝视着前方,久久不语。
“我问过我姐姐一个问题,”她说,“我问她,是不是更愿意要一个健康的、正常的妹妹。”
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残忍。“她怎么说?”
“她说,当然了,”方夜说,“没有丝毫犹豫。”
这句话挺伤人的,但方夜看上去并不介意。
又或许,她介意过,只是现在释怀了。
然后方夜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太巧了,我今天刚好带了这本书。这是绘本,我觉得正适合你读。作者的女儿是脑瘫,他画了这本书,记录自己的心路历程。”
文安看着书,书上凸起的标题触目惊心。
“再翻过来。”方夜又说。
文安又把书翻到背面。
“我姐姐说过同样的话,”方夜说,“在她说完‘当然了’之后。”
文安突然感觉脑中云开雾散。
原来是这样。
原来人的感情,人的心思,可以用这么简单的语句表达。
语言的力量果然强大。
他握住那本书,问方夜:“可以给我吗?我想把它送给另一个人。”
“当然可以,”方夜问,“你要给谁?”
文安低头,把下巴靠在绘本的硬壳书套上:“跟这个世界挣扎的人。”
第52章 北京 17岁(14)
秋高气爽,天气渐凉,叶庭的生日近在眼前。
冯诺一比寿星本人还热情,要在家里搞个“大庆典”。最近一家人语音聊天,十次有九次在说这个话题。冯诺一说要从国外飞回来,操办这次生日宴会。
“不用那么费事,”叶庭说,“就是个生日,从国外回来还要倒时差,劳民伤财。”
冯诺一对反对意见充耳不闻,还让叶庭把同学朋友也请过来,叶庭残忍地指出,他是个高二学生,同学放假不是在补课,就是在做题刷卷子,谁会来参加他的生日宴会?
“你请请试试嘛,”冯诺一说,“过来玩两个小时又不会怎么样。少这两个小时,高考也不会落榜的。”
文安在旁边“呸”了几声,驱逐冯诺一口不择言带来的厄运。
家长们不在,少年们的生活并没有受到影响。叶庭写代码、研究课题,文安画画、写小故事。
偶尔目睹同学的家庭风波。
校门口纠纷事件之后,文安担心程启元受到心灵创伤,可周一上学,程启元与往常别无二致,仿佛那出家庭闹剧是掷向深潭的石子,短暂波澜之后平静如新。
文安想,可能是情绪的感知障碍救了他,让他处于风暴眼中也安之若素。因为不懂得,不理解,哪怕周围的世界灰飞烟灭,他都能在废墟中穿行。
文安唏嘘了一阵,又是难过又是庆幸。
周一有文安最喜欢的绘画手工课。这节课的任务是折纸,老师发了一叠厚厚的彩纸下来,说今天的任务很有挑战性。
折绣球花。
之前都是小箱子、千纸鹤、星星这类简单的玩意儿,绣球花是个大工程,步骤繁琐,要细心更要耐心——这个班上很少有人具备的品质。
但成品真漂亮。
孩子们看着老师手里色彩缤纷的绣球花,热情高涨。
连一向不配合的程启元,都紧锣密鼓地投入了折纸活动。可惜他在手工活上没天赋,总是折错,废了一张又一张纸。中途还站起来,尖叫了整整两分钟。
文安在他旁边捂住耳朵,等叫声过去,看着他又坐下,继续折纸。
下课后,班主任叫住了文安和程启元,让他们去办公室拿家校联系簿。这东西在普通学校,只有小学生会用,特校一直用到毕业。文安不用看就知道上面写了什么。首先夸他聪明又乖巧,作文写得好;然后委婉地对他的人际交往提出建议——希望文安多和别人交流,多交朋友,毕竟他比大多数同学情况都好,是有正常社交的希望的。
文安把本子揣进怀里,和程启元一起走出办公室。
“对了,”班主任在他们身后说,“出去的时候,帮老师把门关上吧。”
之前为了维持门打开的状态,门下面嵌了一个木楔子。文安用脚把木楔子挪出来,踢到角落里,关上了门。
文安拿着家校联系簿要走,程启元却盯着门缝,一动不动,文安奇怪地看着他。
许久之后,程启元突然说:“我和那个木楔子,一模一样。”
文安愣住了。
他看了看门,又看了看程启元。
程启元的脸上没有落寞、挫败、愤恨,仍是情绪空白。对他而言,“木楔子”只是他从最近发生的事里推演出来的结论,是确切的、不可撼动的事实。
文安盯着他,突然陷入了深深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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