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诉衷肠个没完,我挠了挠侧脸,略不耐烦道:“行行行,那我做善事做到底,你俩我一起送走行了吧,反正一手一个不费事,真不知道在磨唧个什么劲……”
“……羽仪,师兄就是这种人,我没脸见你,也没脸到地下去见易安,只得划了脸躲起来,像个耗子那样躲在角落苟且偷生……羽仪,我是不是很好笑?”
“……”月光里传来一声似有若无的,“也许吧,但我也很可笑。”
尔雅听了,果真扑哧笑出声,他双眸里闪烁的亮意是什么我无法分清,只听他说:“要不然我们是师兄弟呢,都怪我给你做了坏榜样,我把你带坏了,你好的不学尽学坏的,学谁不好,为什么要学我?”
袁无功:“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疯了吧。”
袁无功:“不对,你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他莫名其妙发了慌,要往后退去,袁无功对我道:“动手吧,你不是受够我了吗,动手杀了我吧……动手,我让你动手啊!”
“羽仪,师兄无能,师兄给你添了一辈子麻烦,你讨厌我,不想见我,这都没关系,但师兄还是想求你——”
“闭嘴!不要再说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受够了!就是如今你还有什么话,我也不听了!我受够你们了,你把我当什么了,让我照顾青宵,让我一个人……一个人孤零零!既然不想活着来见我,那就去死好了!”
最后那几个字在夜风中徐徐飘散,袁无功已然声嘶力竭。
但尔雅仍握着他颤抖的肩膀,长久地凝视着他。
尔雅安静地道:“可师兄是个胆小鬼啊。”
“不敢活,也不敢死。”
“羽仪,只有现在了,这句话我只能对你说,我只能拜托你……”
“……求你,救救我吧。”
良久,我闭上眼。
我听见耳边,有着一声消散的,属于亡者的笑声。
以及一声近乎无的“谢谢”。
袁无功:“不……我不听这话……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一走了之,又回来求我……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知道。”
“你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我为了你一句话,你让我照顾青宵,就是因为你……就是因为你那样拜托我了!就是因为你拜托我了,我才拼了命——”
那个始终被尔雅扛着走的麻袋,似是不负重荷,在这一刻就那么恰到好处地开裂了个大口子,它似是被翻了个底朝天的深渊,窸窸窣窣零零碎碎,从那早被遗忘的黑暗深处,掉落出了被时光吞噬的珍宝。
三分白,四弦声,五色光,六出花,七月半,八万里……
一地的牌位淋漓在月光下,这里面没一个我认识的人。
不,还是有一个。
袁无功伸手,捡起了其中一块木牌,他的手指小心翼翼,虚虚地,一遍遍反复摩挲着木牌上易安二字。
但易安不在这块木牌,不在这山崖,哪怕是他留存的那缕思念,也已魂归黄泉。
袁无功喃喃道:“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
“求你,师兄求你。”
“我不想再管了,我累了,你当我是什么,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受够你们这帮人了……”
“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我的错。”
“那你凭什么还要我来救你!你和我有什么干系!从你避我不见那日起,你我之间就断干净了!我不救!我不救!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尔雅不曾回话,袁无功喉咙里却尖锐倒了口气,他猛的仰起脸,宛若受到极大的惊吓,瞠目惊愕地望着我。
我垂眸回视他,半晌方微微一笑。
我:“易安让我告诉你,好好活。”
言罢,我偏了偏头,袁无功顿了片刻,迟疑地顺着我示意的方向看去。
漆黑的枯木下,青宵站在那里,与袁无功一身凌乱相比,小少年干干净净,也是,这么聪明又这么可爱的孩子,就算是老天爷也舍不得要他介入人世种种悲欢,哪怕从此做个醉心医术的痴儿,也好过与世人一同在七情六欲中受苦。
但青宵还是跑了起来,他奔跑的模样像极了初生的小鹿,不管不顾,依恋又决绝地奔向至亲身侧——他一头闯进袁无功怀里。
然后开始打他。
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鬼都听不清的话,估计大意都是在抱怨,袁无功起初还想负隅顽抗,被青宵兜头捶了一下,愣是给他捶得不吭声了。
但幸好青宵一视同仁,左边是师兄右边还是师兄,他两边都捶。
“……我才受够了!”我总算听明白他的话了,“没一个靠谱的,没一个省心的!有什么事就不能拿出来一起商量吗……我真的烦死了你们了!”
他大声嚷嚷:“还觉得是在保护我,这算哪门子保护,要是我这么保护你,你高兴不高兴!下辈子就该我当师兄,你们通通给我当师弟,你们都是怎么活这么大的!活这么大了还这么不懂事,快给我道歉!”
这气势这派头,真没治了。
“我跟你讲,我青宵最是爱憎分明,你不要我,我也不要你!我问你,还要不要当我师兄?”
“……”
“回答啊!到底还要不要当我师兄!背着我做这么多事,还想偷偷摸摸死掉,你……你们……你不想当我师兄,我也不想再理你了……怎么能这样,就瞒着我一个人,这么久都不理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
眼看着他泪珠儿要落下来,谁料到青宵努力吸了吸鼻子,不打声招呼又开始捶人。
“道歉!”他哭着道,“快点跟我道歉!”
尔雅跪得当机立断:“对不起,小青,师兄错了,都是师兄不好。”
“呜……嗯、哼哼……呜呜呜……”
然而尔雅认错态度诚恳,也抵不住袁无功死犟,袁无功僵着表情,任由青宵哭闹,就是不肯出声。
“我死了,你才能当谷主。”他来了这么一句,“我活着会很碍事的。”
所以说就二夫人这张嘴,能全须全尾活到今天确实是个迷题。
青宵也显然深深地震惊了,而袁无功趁着自家师弟说不出话的功夫,淡漠地续道:“蔡仁丹既然将他这些年的笔记全交给了你,你就收着,拿回去好好研究,至于他的死,就全推给我,本来也是我杀的,我死了,蔡仁丹死了,你就好好——”
被打了。
被打了一下,两下,三下……
被打了很多很多下。
青宵:“道歉!”
袁无功:“……”
青宵:“道歉啊!”
袁无功:“………………”
在他下定决心开口前,我兀自转身,背对着这师兄弟三人离去了,离去前,好像听见青宵在喊我,但我觉得我没必要再回头了。
悄无声息退场,才是路人甲的本分。
下山路黑得彻底,树枝掩映,寒鸦偶啼,唯有点缀在沿路的小花吸饱了月华,总算有些流转的光。
走到一半,隐约看见前面有个人影,我脚下没停,对方却在我靠近时出声道:“请问——”
“请问上面是什么情况,事情都结束了吗?”
我没回答,那人又道:“我是来找我弟弟,我听说他在这里,你见过他吗?”
“……”
“他比我要高一个头,有些瘦,他眼睛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
“我弟弟在这里吗?”
我始终没有回答,只是在与徐英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说:“回家时,记得走慢一点,这里黑,别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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