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动活动脖子好使自己清醒,他依然没松手,沉声道:“刚才你去哪里逛了,宫中岂是容你随意走动的?碰上谁了,有谁欺负你了?”
“没有啊。”
姬宣盯着我的眼睛,我笑了:“真没有啊,我在想别的事呢。”
“什么事。”
“嗯……”
“想好要编的瞎话了吗?”
我哈哈笑出声,用力拍一掌姬宣的肩头,他垂眼瞧我,耸耸肩,看透我本性懒得跟我计较一般,他摆出这种态度我反而心痒难耐起来,眼看着姬宣几步走出老远,我忙追上去,反击道:“那你刚才又背着我和湘殿下聊什么了。”
他不答,也不看我,我跟在姬宣身侧,自顾自道:“不说就不说,我没你们这些宫斗选手聪明,山野莽夫认栽了行不行。”
“你是山野莽夫?”姬宣目不斜视地嘲我,“山野莽夫能娇贵成你这样,那不当皇子也罢。”
我被他这句堪称晴天霹雳的娇贵给震得在原地站着不动了,好半晌才勉强反应过来,拔足追上姬宣,愤慨万分地:“我娇贵?你有没有搞错,我还娇贵,就没有比我更能吃苦的人了,我——”
姬宣忽微微抬手拦在我身前。
我不明究竟,但也站定并收了声,姬宣直视着前方,片刻后,他弯腰做了个没有半分敷衍的问候姿态,嘴里道:“臣参见太子殿下,恭祝太子贵体安康。”
我愣了一下,随后马上跟着拜下去,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过后,一双黑面金边绣有祥云纹路的长靴出现在视线范围内,头顶传来温和笑声:“二弟还是这般在意这些虚礼啊。”
“礼不可废,太子千金之躯,臣弟不敢逾矩。”
“哈哈哈快起快起!”
我依然维持那个躬身长拜的姿态,半晌才直起身,不动声色退到边上垂首立好。
“你方才是去看湘妹?她最近还好吗?”
“很好,多谢太子挂念。”
“说来寡人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看望她了,对你和三弟也是,自父皇病重以来事务缠身,始终是不得空,倒疏忽兄弟间的来往了。”太子叹息着,“本当长兄如父,寡人这般实在是不称职了。”
姬宣回道:“国事不可费,太子心怀苍生,日夜操劳,是我等的榜样。”
“若三弟也能像二弟这般懂事就好了。”
太子意味深长地道:“儿随母,就如你似昭仪那般温和知进退,事事不爱与人相争,三弟也是一样,贵妃娘娘是个有主意的,三弟养在她膝下,颇有主见,国政大事都能频频过问,三弟可有听他提起过这些事?”
“不曾,臣弟也有许久不曾与他见面。”
“是寡人忘了,这朝堂之上寡人可用之人也只有二弟你,成天将你指使得分身乏术,哪儿来的时间同三弟会面。刚刚派你出城剿匪,可无大恙?万不能因寡人无能害得我国大将军有伤在身啊。”
去你的剿匪,去你的可无大恙,为了试探姬宣手下有无私兵,就给那么俩仨歪瓜裂枣当护卫,打着什么剿匪的口号把他赶出城,若非姬宣实力非凡不惧于此,恐怕是真要重伤在身了。
陛下驾崩在即,国事不稳,或许太子本就是想给他点颜色看看。
还不止于此。
根据李严的卜算,当年姬宣的母亲昭仪十有八九为皇后所害,失去母亲的兄妹在深宫无人庇护,为了给妹妹足够的依靠姬宣才不得不请旨离宫,从权力中心消失,不远万里去戍守边疆,而姬湘也正是因此,才在两年前用同样的手法杀了皇后为母报仇……不论太子清不清楚后面姬湘干的这一茬儿,他怎么敢,怎么敢在姬宣面前提起母亲!
我闭了闭眼,克制心底陡然窜出的火气,后牙槽紧了紧,我一下一下捏着自己的指尖,低头看着地面搬家的蚂蚁。
姬宣的语气依旧是平静不起波澜的:“为太子分忧乃臣弟应尽之责,太子不必在意。”
“二弟放心,为兄心里都是记着的,谁需要奖赏谁需要惩罚,一笔一笔清楚着。”太子欣然道,“何况近来手下新添一名大将,像剿匪这样的小事,往后就不必再让二弟去奔波了。”
“大将?”
太子姬玉不无得意,放松地笑着,道:“你或许也听说过他的名号,寒山真人谢从雪,当今天下第一人。”
我:“……”
看来谢从雪是铁了心要蹚这浑水,站在太子一边了。
似他那般的江湖高手世外仙人,这些日子我实在想不通谢从雪为何一定要纠缠到红尘的权力纷争中来。
还是说这也与他口中的向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姬宣没什么太多表示,只平平恭贺:“名将佩宝剑,如此才是合宜,能为太子效力,他也算不虚此生了。”
这几句话说得姬玉开怀大笑,姬宣又道:“不过太子高居庙堂,那谢从雪到底是草莽,如何得到这等机缘,能投身太子门下?”
姬玉含笑道:“许机缘就是这般难以揣测吧——看来二弟还不清楚,十来年前谢从雪曾入宫教导过寡人武功,也算半个师父,只不过那时他的名头没有如今这般响亮,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寡人与寒山真人有这么一段缘分。”
“原来如此,天下机缘当尽数系于太子。”姬宣俯首再拜,姬玉摆摆手,长叹着道:“可惜真人没在宫中久留,不过小半年便离开了,若能长久得他教导,寡人当于武学上另有造化……说来,寡人听闻真人座下有一徒弟,曾是你的门客?”
我眼角微微一抽,姬宣冷静道:“算不得门客,起先臣弟也不清楚他的身份,不过瞧他身手不凡便有心结个善缘,允他在府中留宿,未想不久就得他告知师命已完成,便与臣弟告辞了。”
“他有说是什么师命吗?”
“臣弟不知。”
“那你知道他现下在何处吗?”
“许是回寒山门,既是完成师命,自当回去复命。”姬宣稍微一停,“早知真人投奔太子门下,臣弟便该多留他一段时间,省得他与师父生生错过,延误了汇报的时机。”
太子似笑非笑的:“是么。”
“若太子寻他有急事,臣弟可派人上路追赶,一定将人带到太子面前。”
“不必,到底是真人的徒弟,寻常人士如何追得上他。”太子口气淡下来,“罢了。”
“臣弟无能。”
他们便绕过谢澄这一茬儿,聊起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些场面上的虚言妄语实在是没劲透了,我不由默默在心里佩服姬宣的好性子,换我从小生活在这种尔虞我诈的环境,不知道得变成怎样一个高高在上冷酷无情的掌权者呢,可姬宣却似乎从不嫌弃我和谢澄等人出身草莽,即便我们对他来说只是麻烦,也平等地照顾着,看不出太多阶级间的歧视。
再退一万步,就算他之前愿意让谢澄袁无功在府里当座上宾,是为着这两位一身绝学,打好关系在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那我呢?
我可是一无所有粗鄙不堪的山贼啊,什么都不能回报给他,姬宣不照样容忍接纳了吗。
果然我家冰儿要比这个太子玉顺眼得多。
我心满意足下了不可推翻的定论,而那头也接近尾声,等我再抬头时,只看见一道负手远去的背影了。
“现在懂了吗?”
我懵懂地抬头,姬宣将方才的插曲一带而过,他同样负手而立淡淡道:“宫中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地方,我没看着你的时候,你自己要多上点心。”
“哦……哦,我知道了。”
我低下脑袋自我反思,是否仗着姬宣在身边就表现得太肆无忌惮,在这等危机关头我可要支棱起来不能掉链子啊,正想得专心,心头颇为惭愧,头顶忽然被人轻轻按了按。
姬宣收回手:“走吧,回去再说。”
说完往前走了两步,他今日着的是一件白色大氅,肩头溜着狐皮,柔软而蓬松地埋住姬宣小半个下巴,可往下的衣料又非常有坠感,衬出那宽肩和修长的身姿,他在红墙青瓦的寂静小径上走着,乌黑发丝也拢于大氅中,挣脱出几缕在寒风中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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