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我这番问话的感情色彩太强烈,他终于道:“你是谁?”
我是谁。
站在蔡仁丹的角度,此前,他确实从未与我见面,更遑论只言片语的交谈,我在他眼里就是个石头里蹦出来的路人甲。
可命运的莫测之处,不就在于此么?
他躲在幕后一心钻研医术的极致,我同样躲在幕后。
事到如今,我不需要再给蔡仁丹任何解释,他看起来也做好了接受审判的准备。
我:“易安托我给你带句话。”
我:“你还是早点下去领死比较好,下辈子也别当人了。”
第380章
由于我很担心蔡仁丹要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套路,逮着我这个陌生人就开始叨逼叨回忆他漫长的过往,我决定先下手为强,二话不说就要拎起他的衣领把人就地正法了。
可惜我动手还是慢了一步,蔡仁丹道:“言良那孩子心眼多,主意也大,背着我折腾出这些阵仗……可惜终究都是无用功,凡人之智,如何与夺天造化者比肩?”
我在心头将他这番话咂摸了几回,就明白姬渊那傻白甜是怎么同这个不法团伙扯上关系了。
一边想着得找个机会把言良那头不老实的狐狸宰了,我一边百无聊赖地掰了掰脖子:“再夺天造化,前提也是先活下来——我夫人这些年托你照顾。”
即便被我拽住了衣领,狠狠掐紧了脖子,蔡仁丹面上依旧未见动容,仍是那么不喜不悲地望了我,他浑浊的眼珠中流转着云烟,阴极复阳,阳极复阴,便成就了完满的太极八卦象。
他越是冷静,越是无动于衷,就越是衬得袁无功,秦君,尔雅,衬得活着的人,与更多死去的人,衬得他们短暂的人生,犹如是一场被造物主无情玩弄的笑话。
云烟中,我的倒影也模糊不清。
“无功还在怨我吗?”他道,“按照无功的才华,只要他愿意,他能实现我穷尽一切也无法触及的理想……可他还是太年轻了,太年轻,看不透生死,辨不清善恶,故而自易安死后,他便止步不前,也与我分道扬镳。”
“合着你年纪大你有理呗,那确实,我夫人年轻貌美才华横溢,在成为老不死这条路上走的确实没你远。”
蔡仁丹神情说是空茫,却也不似,他仿佛在注视我,又仿佛透过我,在凝望那阴霾天空,云层厚重,大约积蓄着今年最后的降雪。
他喃喃道:“欲渡苍生,需以骨肉筑桥,我这辈子杀了太多人了,无功怨我也在情理之中……可再来一次,若我能再活一世,大约我还是会度过相同的岁月,做出相同的选择。”
“是为了救生而杀生,还是为了杀生而救生,无功或许不明白答案,我却早就想清楚了。”
“……也仅此而已。”
“是非对错,恐怕只有在黄泉路上去向阎王爷讨问一二了。”
我押着蔡仁丹走出林子,押这个字形容得并不准确,毕竟蔡仁丹全程不曾反抗,他腿脚不灵便,行走很是艰难,他便自己折了根枯死的树枝,支着它,深一脚浅一脚,一步一步稳稳走在我前方,那架势倒跟他领着我走似的了。
难道就真要给他一个痛快吗?多少人因他的野望而死,蔡仁丹在医术上的贡献不可否认,但更多无辜之人因他不得善终更是事实!岂能让他死得这么轻易,属于生者的复仇又怎能轻易结束?
我心里须臾转过百般思绪,耳边唯有枯枝被踏碎时发出的沙沙声,蔡仁丹的呼吸绵长,那份淡然来自看透红尘后心若磐石不为所动,我望着他的背影,又暗自下了个结论:连谢从雪都比他有人情味,至少谢从雪是真心疼爱过谢澄,但在蔡仁丹眼里,人命价值连一株名贵草药也比不上。
正这么想着,蔡仁丹不知何时却站定了。
那湿重的云端连接着天际与山峦,薄薄的白雾在草木间弥漫,宛若奈何桥下涌动的冥河,载着人世间的爱恨情仇,最终沉入轮回的深渊,人行在其中,便分不清何处是那生死徘徊的一线之隔。
此地是人间,亦或炼狱,蔡仁丹恐怕并没有在考虑这些小事。
他只是侧过头,长久地凝视着自己的脚边,凝视那些如有实质,翻滚不休的雾。
我等了一阵,问道:“你在看什么?”
又过了一阵,他才用一种隐隐透着笑意的语调道:“冬天快过去了,兔子都出来觅食了。”
可他脚边并没有兔子,我没来得及把这句话说出口,蔡仁丹已接着往前走去了。
蔡仁丹的末路无需我亲眼见证,毕竟在他与袁无功等人的恩怨纠缠中,我仅是个不搭边的外人,故而我将他送出林子,便只是目送他走向那兵戈铿锵不断之地了。
这自然会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可能蔡仁丹也会觉得莫名其妙吧,人生的最后一日见了我这么个路人甲,可他放慢了步伐,没走出几步,便支着树枝回头望我。
蔡仁丹:“你是阎王爷派来为我断罪的冥使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然而蔡仁丹似乎也没指望我会回答他,他又笑了一下,走掉了。
我独自站在一棵老树下,林雾越过我向远处侵袭,浩浩荡荡,真如同是要化作一张大口鲸吞了这万事万物,目及之处逐渐只剩下纯然的白。不时有听见我熟悉的声音,是焦急也难掩清脆的少年音,是发了狂肆意纵情的大笑,又有许多熟悉的身影匆匆路过我,从四面八方,从东西南北,路过我,便将我抛在寂静的雾里了。
过了很久很久,太阳快落了,雾也散了,前方终于有了新的动静,是蔡仁丹口中说的兔子吗,可那脚步又显得过分狼狈,不是兔子,更不该是猫,谁都知道,猫的到来总是悄无声息。
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男人披着长发自圆月升起的山崖前现身,一张苍白消瘦的脸上有青黑的阴影,憔悴至此,那嘴唇偏仍是那么恰到好处的红,是开到荼靡的山茶,是刀尖将落未落的心头血,狂风令他的衣摆向两侧扬起,一对脆弱的羽翼便在脊梁骨上生根,舒展,继而在一次次命运的磋磨中折断。
等他奔到距我不远处,借着那抹月光,我看清他衣襟袖口皆是染血,配上这过分诡丽的气质,他这扮相真的很像话本里含冤而死的新嫁娘,要在头七的夜晚乘着月色取走负心情郎的性命。
二夫人这是手刃恩师后承受不住打击,情绪失控,要对我这个罪魁祸首下手了?我顺着他来时的方向朝他身后瞥去,没看清跟来的是哪几个人,他却猛的向前栽倒,似是不慎踩中了衣角,竟就这般狼狈地在我跟前狠狠摔了下去匍匐在地,我的第一反应是要立刻去扶起他,藏在袖袍里的手指轻微抽搐,又被我及时按捺住了。
我一动未动,说:“恭喜你,蔡仁丹已死,大仇得报。”
许是我的态度不够激动热烈,他并不搭理我,看来是这跤摔得太实在,连二夫人也无力招架。我虽有治愈之力,但也不是什么小病小痛都需要我出马,青宵尔雅就在后面,他们不会放着袁无功不管。
说起来,我还得去和姬宣商量商量姬渊的安置问题,姬渊那家伙给我捅娄子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再替他收拾一回,我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仔细一算计,走之前要赶的日程真是排得满满当当,容不得我再在这里发呆出神了!
“行,药王谷这就算打扫干净了,后续的事你和青宵他们商量着办,我就不多掺和了。”
我背过身正欲离开,袁无功就喊住我,我很想装作没听见,可山野尽是他的回音,层层叠叠将我包围。
“我求你!”他道,“求你,求求你看我一眼吧!你要我做什么都好,要我生,要我死,什么都好,什么我都会答应,求你看看我,看我一眼吧!”
脚腕处蓦然一紧,我不曾回头,他便膝行上前,先是死死拽住了我的脚跟,像坠入深渊的囚徒攀附住唯一那根天赐的蜘蛛丝,他近乎是孤注一掷地抱住我,跪在我脚边,将湿透了的脸颊绝望而崩溃地贴在我的后腰。
我心想,我什么时候没看他了,我不是一直都围着这几个天选之人打转么。我心里这么想,其实我也清楚我什么都没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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