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梅儿,梅儿,我没把你弟弟带回去……我对不起你……”
“闭嘴!我管你对不起谁!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抓住你了,不要放手!”
杀人的左手握住了求救的右手,回音震颤,我咬紧牙关向外一拉,尸山轰然倒塌,横七竖八向黑洞无限坠落着,我将那敌方的无名小卒紧紧抱在怀里,顺着这股力向后仰倒,这一下撞击激得我右臂的创伤再度开闸,新鲜的血泊在我身下积攒,我没工夫管这个,勉力直起身,我急着晃了晃对方。
“还有气吗?撑着!我带你去找大夫,别怕,听我说,现在的大夫那叫一个药到病除,受多大的伤都能给你救回来——”
顺着我的动作,那人头颅轻轻一歪,一双瞳孔涣散开的眼睛,便正正与我对视上。
“梅儿……”溢出唇齿的呼唤,悄然消散在天地间。
我热切的话语也在舌尖转瞬断裂。
我瘫坐在地,愣愣地看了他一阵,便扭过头四下张望。
“谁知道他的名字,梅儿是谁?谁去给梅儿带句话?”
我高声问着,就径直把尸体从腿上推开,任由他随着同伴跌向幽暗的黄泉。
我又站起来。
太阳越来越耀眼,苍穹之下,春意熏熏,没有一朵不识趣的积雨云会特意来此地送葬。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第203章
“……他睡了吗?”
“睡了,嘘,我们说话小声点,孩子好不容易才睡着……”
“嗯……”
“……”
“百惠。”
“怎么了?”
“差不多,就算了吧……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够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不跟你闹,你要是嫌我儿子拖累了你,咱俩就离婚,你路致远爱找谁找谁去,我——”
“你知道我永远都不会这么想。”
“那你什么意思?儿子才下手术台,你就说这些丧气话!”
“……才下手术台,这个月,他都做了几次手术?”
“……”
“百惠,我有时候看着真是不忍心,那么小的孩子,经常痛得说不出话来,你说,咱俩把他生下来,他有高高兴兴度过哪怕一天吗?”
“那是我没用,我不争气,我……我这个当妈的……没有给孩子一具健康的身体……”
“嘘,嘘,别哭,会吵醒他的。”
“……”
“好了,别哭了,我以后不会再说这些话了,儿子都还在加油,做父母的没理由给他扯后腿……”
“阿远……我也不想这样,我也希望他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不像这样……我的儿子,我的宝宝……”
“他会健康起来的,他现在也很快乐,昨天不是还在和你说,他最近喜欢上了下棋吗?”
“如果不是离开不了病房,有几个男孩子愿意孤零零的自己和自己下棋?”
“……”
“……”
“我们出去说吧,来,扶着我的手,能自己站起来吗?”
“嗯……嗯……”
病房门从外轻轻关过来,咔嚓一声脆响,脚步声渐渐远远去,在寂静走廊的另一段,消失不见了。
我戴着呼吸罩,在黑暗里睁开了眼。
明净的落地窗下,洒满了如水的月光,我偏过头,看见那些月影涟涟,枝叶的形状映在其中,像是一条条甩着尾巴的锦鲤。
我想伸手去碰一碰那条尾巴,食指刚抬起,就放下了。
“滴,滴,滴……”
心电图机平稳地运作着,呼吸罩上被喷满了白雾,我看了会儿月光,便将视线放回了单调的天花板。
鬓角的发微微湿润,月色如水,夜凉如水,很快,我又闭上了眼。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战场徘徊不去的血腥气和病房始终萦绕的消毒水味,本质上没有区别,包括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都糟糕得让人倍感亲切。
回到原点,人生也许就是周而复始的圆。
即使重新开始,我也只会重复自己曾经走过的老路。
既然无论走出多远,都走不出战场酿就的血海,我索性停下脚步,回过了头。
城墙淋在日出金光里,那上面攒动的人头难以辨认,但那一柄柄拉开架势对准我的长弓,倒是看得比较清楚。
作为即将登基的公主,姬湘的做法显然足够冷血理智,尽显帝王本色,可惜弓箭追不上我,无双加持下,或许连日行千里的雪面娘都无法捕捉我的一片衣角,我会比风更快,姬湘想要除掉我,避免日后为我所迫的局面,等同痴人说梦。
这世间,能真正追上我的,只有如影随形的死亡。
“……未免太迫不及待了吧。”
我自言自语:“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明明说过自己没有过河拆桥的打算,事到临头就给我来这一出,可真有你的一套啊……”
跑起来。跑起来。
离开!!!
春日的阳光清透明媚,落在眼里并不灼热,只是溅起点滴消融的冰雪,让我想起黑风岭的冻泉,也是在这个季节,化作飞奔直下的瀑布,流往山下村庄田埂,大人们在上游一边闲聊一边洗衣服,小孩子就赤着脚在河边玩水,捉螃蟹。
有回我下山,路过时还蹭了这群皮猴子的烤螃蟹吃,当然,皮猴子算盘啪啪打得可响亮,明码标价,要我将肩上蹲着的玄凤,给他们每个人摸一下。
玄凤对此不是很满意,我给它剥了五六七八九根蟹腿赔礼道歉,它才勉强停止拿翅膀扇我的大动作。
“……领导,你知道吗,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个没人性的吸血鬼,是主神派来监视我的眼耳,我其实一直以来都很提防你。”
我仰着头,由于脖颈没力气支撑,后脑勺便快要贴在最高那颗脊椎骨上,乍一看估计跟山茶断头似的惨烈。我双腿直打颤,口里笑着说:“但最近我发觉,你才是我唯一的同伴,不是绪哥……绪哥是过命兄弟,而你是我这一路,唯一的同伴。”
箭矢上弦,蓄力待发,而我的双腿却重若千钧,犹如无数死在我剑下的冤魂打定主意要将我拖入深渊,他们的哭嚎近在咫尺,世界天旋地转,我便尽力用涣散开的视线,寻找那只失踪的凤凰。
“但这次不用陪我了,你放心,我可是个经验人士,一睁眼一闭眼,很快就过去了……”我喘息着,仍在笑,“无非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你也说了,是假死,那就更没什么好紧张的了……”
回光返照,于事无补,可我早就体验过真正的死亡,眼下只是睡一觉而已,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恐惧的地方。
恐惧源于未知,我熟门熟路,没有原地开酒庆祝即将到来的珍贵假期,就是我对这场假死最后的尊重。
挺好的,都挺好的,要知道我提前给李严留了信,如果我没扛过今日,便让他想办法来为我收尸,也拜托他之后去告诉徐英,我并非真的离开,她不必因此难过。估计这时候对天道忠心耿耿的太史大人,已经带着影鹰拖着棺材准备来捡我了。
万无一失,没有漏洞,只消我安详躺平,待姬湘以为我凉透了,我再揭棺而起给她来个年度惊喜,便不愁不会给她留下一道终生难忘的心理阴影。
借着姬湘对我的忌惮,我就能彻底还姬宣以自由。
将他从长年来的禁锢中解放。
冰儿押送太子,小秋在满地找手,阿药也不清楚在哪个旮沓,总之,他们都在离我很远的地方。
伸手,无法触及。
“领导,你说为什么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身体犹如过了季节的花株,四肢百骸一片接着一片凋零,然而皮肤实际呈现出的是某种类似于冰冷白瓷一般的质地,裂痕四四方方延伸开,剥落的血肉簌簌下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我就是那堵快要坍塌的危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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