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然如玄凤所言,独自站在山崖边,黑风岭地处偏僻,多的是未有人迹的野林,那断崖下浮着丝丝缕缕的云雾,我匆匆赶到时就看见一个被风吹得衣袍不住翻飞的背影,那时他很瘦,不比之后在黑风岭好吃好喝养了几个月之后来得骨肉丰润,我看他的第一眼,莫名觉得他很像一只心灰意冷的蝴蝶。
但不知为何,后来我就没再这么想过袁无功,他坏起来比毒蛇更危险,刻意要撒娇弄痴时任何猫都比不上他半成功力——我用蛇比喻他,用猫比喻他,却忘了我对他最初的印象究竟是什么。
我喊他,他就回过头。
我说那里很危险,让他赶紧从悬崖边离开,他听了便朝着我笑起来,其实回忆起来他这一刻应该算得上友善,只不过吃亏在颧骨突出,连向来鲜妍的嘴唇都黯淡,长发乱舞,那不言不语微笑的模样竟比藏在雾里的妖魔还可怕几分。我已经记不太清那时的场景了,总之他朝着我这个路过的好心人笑一笑,紧接着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悬崖。
结果无需多提,他不曾邀约,我却自然要作陪,千钧一发之际我追着他一跃而下,在半空捉住了他,就这样团成团咕咚咚滚在崖壁上斜斜生长的树冠里,便是有无双作为缓冲,等我跟他一路摔进崖下蜿蜒的溪流边时,我俩等同惨遭无情蹂躏的破抹布,几乎都已经没法看了。
我一条腿折了,肋骨不知道断了几根,浑身都是擦伤,他被我全程严严实实护在怀,倒是不至于似我凄惨,我们仰躺在铺满青石的浅溪中央,头疼腰疼哪儿哪儿都疼,闹出这么大阵仗,那些被惊散的云雾此刻又开始慢慢地顺着风往远方飘动。
自杀被救,旁观者眼中这自然是好事,但对于事主而言,恐怕会有截然相反的观点,毕竟自杀是很需要勇气的,在袁无功眼中,我或许只是个扫兴的绊脚石。
我侧过头去看身边的人。
在粼粼反光中,他半张着嘴,正呆呆地望天,脸上不可避免被树枝东一道西一道划了血杠子,幸好都不算深。他长这么漂亮,破相了对谁来说都不划算。
我这头还在绞尽脑汁想些激励人的好话,却听见他又在笑,那种笑声说不上的奇怪,就如同他胸腔中空无一物,五脏六腑早就被山间的饿狼扒拉了个干净,以至于笑音在喉咙转一圈,都会幽谷产生空荡荡,寂寞的回声。
我被他笑得一阵恶寒,想让他别装神弄鬼有话好好说,话未出口,他不笑了。
他不如先被我绑回来的姬宣那么风光得体,脏兮兮惨兮兮,除了一张脸外看不出非凡之处,真不懂主神将其定义为天选之人的理由是什么。
“……”
袁无功没有笑。可能他从很久以前就没有在笑。
他闭眼,枕着流水碎岩,泪与血无法分辨,溪流经过时就带走了它们。
袁无功在我这儿哭过很多次,多是装哭撒娇讨好处,他的眼泪如同透明廉价的水钻,初时还会被短暂迷惑,看多了就未免显得无趣,毕竟有几个观众会反复去台底下看一场起承转合都咂摸到无味的戏剧呢。
他笑不一定是真笑,他哭,一定是真伤心。这么多真伤心,如何怜惜得过来。
索性随他哭吧。
“羽仪的事,你是听谁说的?”
我答道:“梦见的。”
他自是不信这个说法:“青宵告诉你的?……你倒是会笼络人心,我师弟天真无邪,你也下得手去玩弄。”
“……”我温和道,“我没有玩弄过任何人。”
袁无功立刻痛心质问道:“为什么不玩弄我?”
“…………”
当初我就不该把他娶为二夫人,本来好好的清冷神秘医师,喜怒无常高高在上,打着一手运筹帷幄的王炸牌,现在叫我惯得是越发没个正形了,瞧这没皮没脸的样子,说他七岁都嫌多。
大概是我的沉默过分震耳欲聋,他意犹未尽般舔了舔自己的嘴角,轻描淡写道:“你梦见了多少。”
“凤凰花。”
“嚯。”
“兔子。”
“嗯嗯。”
“你的师兄。”
听见最后这个回答,袁无功无所谓地一笑,他轻声道:“还有呢?”
我又默了片刻:“你希望我知道这些事吗?”
他眨也不眨盯着我的脸,似乎要从各司其位的五官中辨识我真正的想法。
半晌,他才垂下眸去,边抚摸着自己怀中打盹的猫,边平静地把问题重复一遍:“你还知道多少。”
“没有了,就差不多这些。”想了想,我补充道,“还有一件事,蔡仁丹不是好东西。”
“何以见得?”
“他杀了你养的兔子。”
“后来我自己也杀了啊,我杀得更多呢。”
“那不一样,你不想杀的,你从来都不想杀生。”
袁无功:“但这里所有人都当我是爱好杀戮的疯子,你没看见吗,药王谷里每一个人都讨厌我,他们恨不得我永远消失,再也不要回到师门。”
“可那是你刻意为之。”
“什么意思?”
“是你故意要别人讨厌你,离你离得远远的,包括青宵在内,你把所有想要亲近你的人都推开了,不是别人讨厌你,是你希望自己被人讨厌。”
我这番言辞算得上犀利,他这么爱面子的人听了也不恼,只把脑袋往手肘边逃避现实般一埋,喃喃道:“我不喜欢你这个说法。”
气氛慢慢变得紧绷,我知道袁无功其实不想谈论过去,换个人来同他讲这些,他早就发火甩脸色了,眼下不过是给我几分薄面,要我自觉闭嘴,别一再试探他的底线。
我理解他。每个人都有逆鳞,袁无功如此,我不例外。
在江北那场瘟疫中死去的众多师兄,就是袁无功从不对人提及的逆鳞。
至于我……
“阿药。”
“喊我也没用。”
“阿药,好阿药,世界上最好最贴心的阿药。”
“哼,都说了不吃你这一套。”
说着不吃我这一套,藏在臂弯里的眼睛却偷偷抬起来,满是期待地看着我。
所以哄他没什么成就感,就是不管他,一会儿他自己也就好了。和以前的小秋不一样,不及时去哄小秋,小秋只会更生气,但不管阿药,阿药还是会主动来找我求和。
他最闹腾,他也最让我省心。一直都是如此。
我:“行吧,不吃这一套就算了,袁无功,咱们来做交易。”
肉眼可见他整个人都傻了,我直接起身,盘腿坐在竹椅上,袁无功也抱着猫犹豫地跟着我坐起来,我微笑道:“确实是,我逼你回忆不想回忆的过去,几句好听话就把你打发了实在不像话,所以我们来做交易,怎么样?”
“……你都不多试试吗?你明明知道我是想听……”
他不继续说下去了,赌气似的举起猫遮住了自己的脸,乌云迷迷糊糊醒来,便在半空软绵绵蹬了蹬腿,这猫先时还挺机灵的,现在好像变得有点缺心眼了,就着这个姿势竟又睡着了。
到底是谁给惯的,能负起责惯一辈子吗?
“你问我一个问题,我也问你一个问题,实在不能回答可以跳过,这样你也不会觉得被占了便宜……”
“哼,我看你就是想跟我划清界限。”
他依然没有把猫放下来,还是举着挡在面前,我礼貌道:“你先。”
我猜他首当其冲会问我究竟是怎么做到死而复生,他好歹也是医师,过去在京城他就老缠着要我给他展现治愈之术,无所不用其极就差撒泼打滚了,他好奇心旺盛至此,我不信只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他就对此不感兴趣了。
可他开口说的是:“真的是想第一个见到我吗?”
我:“……”
猫横在我们中间,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是,我就是为了你才会再回到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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