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英娘扬手就是在我脸颊上一扇,来势汹汹,力道却轻得连个稍红的印子也留不下,被姐姐打不耻辱,我只是朝她笑,而她一脸糟心地看着我,捂着胸口,显然是被我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肝疼。英娘怒道:“长大了翅膀硬了,我的话你也不听了是吧!”
我说:“君子有三畏。”
“什么?”
“子曰,君子有三畏。”我静静望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缓缓从口中道出,“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随着我的话音沉淀,屋子里也渐渐安静下来,英娘看我的眼神中写满了复杂,她似是不由自主紧紧抓住了桌角,呼吸也变得急促,那些相依为命的过往通过字句一一浮现,仿佛只要闭眼就能看见小孩儿坐在开满春日花枝的窗下,苦着脸练毛笔字,而他身边的少女则卷着书册,随时预备在他头顶来一下。
我始终温和地望她,最后方道:“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姐姐,我有我该走的路,这也是你对我的教育。”
“我教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送死。”她双眼中不知何时盈了透明泪光,颤抖道,“我只是不希望埋没伯父伯母在世的英名,所以这些年努力地把你往所谓的正道上引——如果知道有朝一日你会拿这些话来与我作对,我宁愿你做个一无所知的山贼。”
“长姐教导有方,我从来铭记于心。”
“闻人钟!”
家长气到直呼大名,气氛凝重加剧,一级警报在我们之间长鸣,熊二左看看右看看,开始打圆场:“小熊有自己的想法不也挺好嘛,能在京城混到这个地步,成为二皇子的座上宾,这事多有出息多光宗耀祖——”
“住口!谁知道那个二皇子此战后是生是死!就算赢了,他这条小命照样一不留神就得搭进去!”
一听这话,我登时沉下脸,尽力控制着口吻不要那么严厉:“他不会有任何事,请长姐慎言。”
英娘一口气差点喘不过来,这时其他人也生怕气不死人似的,七嘴八舌开了口:
“是啊,我其实也站在二皇子这边,好歹人家在黑风岭时帮过那么多忙,咱们到了京城也是受到他的接济……”
“不是说二皇子长年在边疆抵抗外贼吗,咱们虽说是山贼,但能安安稳稳混口饭吃也有赖他的功劳……”
“至少冲他给我弟妹接生孩子,我就算欠了二皇子一笔人情……”
眼看着英娘真要喘不过气,我忙制止了他们继续添乱,虽说罪魁祸首就是我本人无误,这帮熊兄弟明里暗里通通是在帮我,我还是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们噤声,别再火上浇油。
可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只见英娘的眼泪快速落下,不过就算哭也哭得气势十足,她擦了一把脸,用几乎是仇恨的目光看我们每个人,少女尖锐道:“不管二皇子是什么人,钟儿是我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能让他白白去送死!!”
说着,她随手抓起手边能够得着的物件向我们砸来,熊兄弟们在劫富济贫这件事上千锤百炼,早练就一身本领,纷纷下意识抱头,唯有我不闪不避,挺直脊背与她对视,那个物件堪堪从我脸边带着风声擦过去,落到身后地面,发出沉重响声,直到听见声音英娘手才抖一抖,她目带惊恐,终于发现自己不管不顾扔出去的是一块压纸用的镇石。
脸颊慢慢在空气中破开,绽出一道血口,我只是注视她的眼睛,半晌才抬手,不在意地用手背蹭去那几滴冒出的血珠。
她就又开始哭,无声哭泣,全身都在发抖,那张脸本来就用炉灰粉一类的东西染黑了肤色,这般叫泪水一冲刷,实在是狼狈滑稽,京城贵女万千,没有谁家千金愿意让自己变成一个笑话。
而我很难说这世上是否会存在比我姐姐更美丽的女子。
熊大他们大概从未看过向来彪悍的英娘哭成这样,一个个都傻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全是恨不得穿越时光掐死那个乱说话的自己,英娘哭得话都说不清,我坐到她身边,一手轻轻搂过她,她靠在我怀里,必须要很认真地倾听才能分辨那些零星话语。
“我……我不想再……再失去谁……”她哽咽着倒在我肩头,捂着脸,身体抖得像筛糠,“我……你……你是我弟弟……我把你当宝贝……”
“啊,我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你也是我的宝贝。”
“我真的不想,不想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我一下下拍抚着她的手臂,轻言细语和她说着话,等到英娘呼吸渐平,一边一直安静着的熊四陡然道:“谁说他是要去送死?”
他手里的匕首出鞘,冷光四溅,一头狠狠扎在桌面,熊四看着所有人,漠然道:“我们几兄弟都在这里,黑风岭的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熊想做的事,只要是认定了的,就让他去做,英娘,不要伤心,我会死在你弟弟之前,所有想杀他的人都必须要踏着我的尸体过去。”
……这个安慰过分独出心裁了些,果然,英娘边哭,边在桌下给了放大话的熊四一脚。
可这个安慰却相当得熊兄弟们的欢心,另几人都向熊四投去饱含激赏的目光,大拇指竖得一个比一个快,熊四得意洋洋地昂起头,这回是对我说了:“我们如果全死在这里,以后会有人怀恨于心,对黑风岭下手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这句话,半晌还是道:“很有可能,黑风岭不应该参与到这场战争。”
“那从今天开始,哥几个就不是黑风岭的人了,现在京城里的流民也不少,多几个不显眼。”熊四道,“闻小熊,当年是你给了我们全家一口饭吃,没你,没二皇子,我侄子也不会出生,你一个小孩儿,这些年支撑着黑风岭有多不容易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就让我报恩吧。”
“这票兄弟们就跟你干了,大不了就是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老大,今天咱们杀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余光注意到一只玄凤鹦鹉正从窗缝里努力挤进一个脑袋,太过用力头毛都耷拉了下去,它挣扎着飞进屋里,目标明确地奔着我和英娘而来,熊四还要继续慷慨陈词,见了它都停下话头,奇道:“哎这不是原来英娘养的那只鸟吗?找了那么久都不见踪影,原来是跟着闻小熊跑了啊!”
玄凤没有理人,它两只爪子抓着桌角,仰头专注地看着我们,英娘从指缝间泪眼朦胧地看过去,模糊地道:“小凤怎么在这里……我一直以为是被老鹰捉去吃了……”
我哈哈干笑两声,玄凤大领导破坏气氛确实一把好手,几可与绪陵相提并论,它得寸进尺跳到英娘膝头,于是一双带着泪水咸腥气息的手便温柔地拢住了它圆滚滚的身体,摸了摸它脸上两个漂亮的红点。
“钟儿!”玄凤超大声,“坏!”
第161章
这段时间我很难安眠,即便睡着也总有梦魇找上门,原以为见了英娘后多少会好些,可这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满是虚妄的梦。
就像在无尽深渊缓缓下坠,仰面躺倒在虚空,飞鸟从我指尖遥不可及的地方掠过,苍穹光影闪烁,一切都离我太远,只是这样不断下坠,下坠。
梦本身毫无逻辑,毫无逻辑也代表着难以记忆,醒来的那一刻我便忘记自己究竟梦见了什么,只隐约觉得自己似乎长时间跪坐在屋檐下,细雨如帘,天地腾然着朦朦的雾,除了雨声空无一物,我独自呆在那里,侧首看屋外的景致,那副姿态仿佛在等着谁从雨水的尽头来见我。
梦里的我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英娘来叫我起床时外面果然下着雨,眼下正是开春时节,四下透着凉风,我身体又是这种情况,早习惯掀开被褥的刹那便轻轻发个颤,不过只要动作够快睡意和寒意就追不上我,然而这一回逼着自己睁眼面对现实的瞬间,便有一条冒着水汽的毛巾亲热地落到了脸上,蒸得本来就迷糊的神思越发不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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