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到子夜,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担心自己翻来覆去的动静会吵醒谢澄,我小心翼翼下床,离开了屋子。
外面呼呼刮着风,我绕着院子走了圈,去井边上搓着手臂坐了会儿,院墙上停着一只乌鸦,我对它哈了口白气,它拍拍翅膀飞走了。
天空有几颗黯淡的星子,云层太厚,让月亮的方位无法识别,我对星座学缺乏了解,这个时代,会研究星象移转的大概只有李严那类神棍,但这么一说,我是不是也该抽空学习一下这玩意儿,好歹我头上顶着神使的招牌呢!
风过云动,星子的痕迹也终究消失了。
我来到院门前,半晌,我抬起手,握住了门栓,只要稍一用力,我就能打开这扇门走出去。这不难,山水兼程,风雨不停,从一个终点前往下一个起点,我总是这么做的。
风刮得更大了,隔着院门,长街传来谁家盖在草棚上的幕布被卷走的声音,还有木桶骨碌碌在滚动,它滚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
抓着门栓,我把额头靠在了门上。
如果,如果这一刻,有谁来敲门,如果有谁也提着灯,走过长街,来敲响这扇门……
如果门被敲响了——
更深露重,冷霜似乎都结到了我的鞋面,我回屋后先去看了眼谢澄,他好生生睡着,我去炭盆边烤不慎被打湿了的衣角,确保手足都热乎了才重新上床,谨慎地挨着谢澄躺下。
“除了会做饭的人呢?”
黑暗里毫无预兆的问话令我愣了一下。
许久,我说:“会、会武功的人。”
谢澄一动不动地躺在我身边,眉峰与鼻梁在黑暗里也看得出他的出挑。
他闭着眼,唇角无声地勾了勾,说:“我会武功,我武功很厉害。”
确实,天下第一的武功确实厉害,这话让我想笑,可他一本正经说完了,又道:“还有呢?”
“还有……那就,体贴的人。”
“我很体贴吗?”
“很体贴,你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照顾人?我被你吓到了。”
谢澄:“这不重要,还有呢?”
“还要问吗?”
“嗯,还有呢?”
他翻了个身,手臂压在脸下,床脚放了盏罩在镂空木笼的小灯以供起夜,借着那忽明忽暗的光,我看见谢澄与我仅咫尺之距,他每一次呼吸都落在我脸颊,我忍不住要报复,想去揪他眼睫,这个想法尚未付诸行动,谢澄便睁开眼来。
“还有呢。”他道,“你还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说:“为什么一定要问这个?不要问了。”
“小家。”
这次,谢澄的口吻稍微急躁了点,我心烦意乱地背过身去,他竟伸手来摇我,心烦意乱,烦不胜烦,谢澄这段时间从不违逆我的心意,此刻却如同看不出我的想法,他快速道:“你还是想去找他们,对不对?你想知道傍晚那会儿上门来找我的人是谁吗?你其实——”
不等他说完,我猛地转身,按住他的肩膀,只是一次天旋地转,我就将谢澄狠狠按倒在了身下!
“……”
被褥大半滑落在地,老旧的床榻给压得吱呀作响,我喘着气,骑在谢澄腰间,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而他死尸似的躺着,双手摊开,一张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就那样定定地看我。
胸腹间情绪沸腾燃烧,眼眶烫到像被火烧,我用尽全力攥着谢澄的衣领,说不出话,好半晌,才挤出一个不成调的“你”字,再便无以为继。
第329章
谢澄不明白。
我的思虑,我的犹豫,我至今为止经历的种种,以及我即将面对的一切——他根本什么都不明白。
只会站得远远的对我指手画脚,这样的轻松事谁不会做!天道可证,我为这些天选之人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求铁石心肠的他们有所动容,更不奢望他们其中有谁会念着两分旧情,但既然打定主意要与我陌路,那又凭何摆出一副被我伤透心的作态来!
我:“你……你是在替谁当说客?姬宣吗,是姬宣对吗?他病得半死不活,便见不得我偷得片刻自在,他请你当说客,要我回去不计代价治好他,是吗?”
“不……不会是姬宣……姬宣做不出这种事……那就是袁无功,他又来了,他找到这里来了是吗?告诉他!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人终究只能为自己而活,永远等待别人搭救无异于痴人说梦——他宁肯作茧自缚也不愿与我坦诚相见,那就让他滚!滚!我从没见过似他这样麻烦的人!”
我对着谢澄咆哮,说是咆哮,可真正发出来的音量却小得像个笑话,我感到五脏六腑正因怒火灼烧而融化,身体里空荡荡的,积攒不出更多要去抱怨质疑的爱恨,每一个字尘埃落定,我的喉咙就跟着渐渐发紧,直到被这些诅咒掐住了脖子,便只剩下呼哧呼哧令人头晕目眩的喘息。
我到底在说什么?我在这里吗,这是我在说话吗?
我何时,竟有了这样窝囊的想法?
谢澄的脸在我手心下,不知不觉,我已放开他的衣领,谢澄虚虚握着我的手腕,他牵引着我,让我在夜里去抚摸他的面容。
我很熟悉这张脸,在三位夫人中,谢澄是生得最英气的那个,他天生洒脱,行正道而无不端,比起积郁成疾的姬宣和疯疯癫癫的袁无功,谢澄明朗如高阳,无论何时,他都不曾真正坠落,他总是悬挂中天,剑指苍穹,任何嘲笑他愚昧无知蠢不堪言的人,都只是没尝过被太阳照耀的滋味。
哪怕身处暗室,谢澄的眼眸也仍然明亮,透过指缝,他平静而笃定地看着我,我收拢的指甲尖锐划伤他的额角,谢澄也没有闪避,他看着我,赤红血液沾在我的指尖,从他眼角流下。
“要挖出来吗?”谢澄用陈述的口吻道,“你可以这么做,不过最好给我留下一只眼睛,这样我才能照顾你。”
心脏陡然被巨力攥成血肉做的烂泥,我猝然缩手,可腕骨已被谢澄抓在手里,他不允许我逃避,反而逼我将手指顺着他的眼眶往深处剜进去,谢澄态度近乎温和地道:“你不是很喜欢我的眼睛吗?你从以前开始就总是盯着它们看,那就送你好了,送给你,别生气了,好吗?”
“放手!谢澄,放开我的手!”
谢澄看了我一会儿,道:“不要这边这只吗?……我的右眼你会更喜欢吗?”
“谢澄!”
我坐在他腰间,若非他始终扶着我的后腰,便要东倒西歪跟着被褥滑到床脚去,我坐不稳,浑身抖得像筛糠,上半身迫不得已深深弯成了半圆,良久,我才捂住自己无声嗫嚅的嘴。
我说:“别这样,小秋……我说错话了,我昏了头,说错话了……别这样,别、别这样对我……”
慢慢地,我俯下身,失魂落魄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和他贴在了一处,又等了片刻,谢澄才抬手回抱住我。
“别说这种话……”
“你不解气怎么办?”他受到委屈般对我呢喃道,“我惹你伤心,不付出些代价,你心里能好受吗?现在动手也不迟,你不要我的眼睛,那我把我的手给你好吗?”
“为什么要把手给我,我要你的手做什么……你别再说了……”
他果然安静下去,只是越发紧地抱住我,柔软的耳朵不时扑簌簌蹭我一下,我藏在他怀里,一时难以辨别这不断试图亲近我的生物是失去理智的人,还是克制野性的兽。
……这是谢澄啊。
是会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笑着拍我肩膀的谢澄啊。
“我、我……”
“嗯?我在听,你想说什么?”
胸腔里止不住地倒着气,我张了张口,堆积的言语一窝蜂涌到喉头,寻不到出处,便在脑海里尖叫着奔腾,一阵一阵的战栗无法停止,我死死拽着谢澄的衣襟,齿关一直在互相打撞,我用力闭眼,艰难地道:“你到底有没有、有没有后悔过?”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