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宣本来是给我安排了一顶软轿供我出门,我嫌那太啰嗦也太大张旗鼓,终于说服了他把雪面娘给我牵来,我腿脚有伤,骑马颠簸,可雪面娘与我心意相通,只有她当我的坐骑我才真正放心。
姬宣一将她牵到我面前,我就忍不住凑过去抱着她脑袋同她亲热了一番,雪面娘灵性至极,看得出我行动不便,她主动弯下腿好让我爬上身去,待我心满意足坐好了,我身后蓦然多了个人,手中的缰绳也被人拿走,我回头:“……我自己可以。”
姬宣俯身摸了摸我包扎严实的伤腿,确认受伤的骨头不会再度开裂,他浑不在意地道:“是绪将军让我多照顾你,有什么意见,你之后同他说去。”
他淡淡看我一眼:“你不愿意和我同乘一骑吗?”
这些日子我是习惯了姬宣过分亲密的举动,他有些行为换做旁人近乎算得上是冒犯了,但姬宣永远都是那样冷冷淡淡,做任何事都随意而理所当然,我现在才来发作未免显得大惊小怪。
但是。
我低头,看姬宣环在我腰前的手,不语。
姬宣向来是玲珑心窍,我突如其来的沉默是何意,他不会猜不出,可他什么都没做,没换一匹马,也没说些其他打岔的话。
我俩往西边去,李严给出的启示含糊不清,到底还是要我实地去探个究竟,而等我们在官道上奔出几里地,姬宣开口道:“一日过一日。”
“……”
“一时少一时。”
“……”
他的气息温热,在寒风中扑到我耳畔,由于要照顾我,雪面娘跑得并不快,他便只一手捏着缰绳,另一手仍环在我小腹上。
“我不奢求其他。”他道,“就当我是个无赖吧。”
这简直是矛盾的前后句。
而我说:“知道了。”
言毕,我往他怀里缩去,出门前姬宣已将我里三层外三层地裹好,我其实并不会冷,但他见我如此,就立刻解开自己的大氅,将我也整个罩进去,过了会儿,又帮把我兜帽拉起来。
一场疫乱,江北不如原先繁华,经过几年的修生养息,却也还是有着吴侬软语的水乡风情,我着实不知李严窥探到了何物,坚持要我来这里,姬宣半点不急,他先带我去客栈下榻,又去替我置办了拐杖——不错,他居然给我买拐杖!
姬宣说:“人多嘈杂,你不会允许我背你,人多嘈杂,你腿脚尚未好全,我也不会允许你一个人到处跌撞。”
把拐杖塞我手里。
我:“……”
杵着拐杖,我与他在熙熙攘攘的街巷中穿行。
因着我们赶到这座小镇时还未来得及用饭,姬宣与我在路边找了处小摊,各要了碗阳春面,等面上来的功夫,我叹道:“这李严也是,我让他安心养身体,他不肯,非要拼着损耗寿元的狠劲来寻我,可他给的这预言也太语焉不详了,只说个西边,谁知道是要让我来这西边做什么?”
姬宣漫不经心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道:“很快就会知道了。”
“……”我狐疑地盯着他,“你不会是知道什么内情吧?”
他将落在灯火繁华处的目光收回,重新凝在我面上,正巧这时面上了,隔着两碗蒸腾的白雾,姬宣把筷子递给我:“先吃东西,我听见你肚子在叫了。”
或许是摄政王的气质太过卓然,哪怕是坐在路边摊吃五文一碗的小面也自有引人瞩目的风采,摊主趁着手里得闲,竟是来同我们搭话:“两位是外地人?”
姬宣把唯一一片薄薄的叉烧肉送到我碗里,他道:“何以见得。”
“就您这模样,若真是本地人我不会没有印象。”摊主笑道,“来办事?观光?”
我接过话头,同样笑道:“观光,早听闻贵地风景宜人,很是养人,我这腿又是不中用的,正想着要不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呢。”
东拉西扯,在不清楚李严真意的情况下,我也没法通过几句闲聊打探到有用的情报,倒是姬宣默不作声在边上听我们天花乱坠说了许久,在摊主决心把他二嫂子家三姨妹的邻居的屋子借给我们之前,姬宣冷不丁对我道:“该走了。”
我哦哦两声,忙几口将剩下的面解决,那摊主单方面与我聊得投机,还在笑眯眯提醒我:“一会儿人就要多起来,你腿脚不好,记得早些回客栈歇着。”
“人多?人为什么会突然……”
姬宣伸手扶住我的腰,见他神色平静似有深意,我便不再接着问摊主,我一瘸一拐,随姬宣汇入街上的人流。
我:“你到底瞒了我什么,现在总该告诉我了吧,你——”
只是一个转头,只是一次错眼不见。
姬宣就从我身边消失了。
我撑着拐杖,茫然地站在街心,被越来越拥挤的人潮带得差点摔倒,我稳住身形,高声喊道:“姬——”思及不该在大街上直呼摄政王的名讳,我只好改口道,“冰儿!”
连呼了几声也没找到姬宣的身影,我摸摸后脑勺,也不执着一定要在此刻把人找到,想着大约是走散,便准备回客栈等他,但往着客栈的方向没走出多远,我又停了下来。
我随便拉住一个路人:“大家这匆匆忙忙的,都是要去哪儿?”
路人兴高采烈地回我:“去看戏啊!”
“戏?什么戏?”
“哎哟你是从哪个山旮沓出来的,这可是今年火遍了大江南北的话本,江南一带谁不知道啊……我之前有事,今儿可不能再错过了!”
我跟着人群朝前走,心中已有了两分预感,而等我看清那戏台上的布局人物们的扮相,这两分的预感便成了十分的事实。
还真是袁无功盗用我的创意给编的牛郎织女药师仙子啊!
说起来我竟忘了向二夫人讨要版权费……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上回我没把这出戏看完,还不清楚袁无功给故事里的仙子安排了个怎样的结局。
出于某种原因,我其实是不太想看这出戏的收尾,但眼下非常时刻,任何事物只要它能透露出一丝半点袁无功的真实心绪,我都该追查到底,我任由身前身后的人群簇拥,走向了戏台的正前方。
待我站定,嘹亮的唱腔也就拉开了夜幕。
“莫真是天上人间不相似,神君仙子多无情,我一小小郎君,如何留得住这刹那间的皎皎月光!”
“休要胡言!我住在那宫阙深深十三重,离你这浑人更有足足九万里,若他日扶摇长风与你相伴,王母娘娘美梦正酣,或许可来瑶池与我一见。”
“九万里扶摇长风托不起这肉体凡胎,娘娘手持金簪偏将你我二人拆散,今日得遇瑶池仙子终究阴差阳错,早知有此一难,却不如——唉!”
观众敛声屏气,尽管多数人早已知道故事的结局,却仍是津津有味地看了下去,戏台两侧挂着一个个大灯笼,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连那天上的月华都因此失了几分颜色。
我抬起头,看向那跪倒在地捂着心口的药师,以及背对他而立,雪衣飘飘,不似红尘中人的仙子。
风起,灯笼轻轻摇晃。
“有情无情,潮起潮归,非是我能自制,便是明月远在九万里,可明月也正在我手心……”
乌云聚拢,群星黯淡,我张开嘴唇,无声地与那药师念出了接下来的戏词:
“怀抱这一腔爱恋,我摘下那九天明月,是非对错难再辨,只望年年岁岁如今朝,仙子与我至死常相见。”
第353章
很多事情,我不是真的不懂。
装聋作哑,闭目塞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无论是谢澄的断剑,姬宣的苹果,亦或袁无功见血封喉的猛毒,它们究竟代表着什么,意味着什么,我不是不懂。
我不是不懂。
但我不想懂。
台上,戏已唱到了高潮处,那药师私下盗走了蕴有仙子法力的羽衣,生生逼得对方困于人间,再也不能回到九重天外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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