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遍的“比武决斗”到限定的“血仇决斗”,是由游牧民族的复仇法则决定的:极度重视亲属,极度重视血缘。一方血亲的死亡,只能以另一方血亲的死亡告终。在《大格萨》与万神大会尚未诞生之前,这一复仇法则往往会衍生成部族之间不死不休的战争。通过成文法,将它约束在一方任出一人的死伤之间,并通过万神大会万族见证,保证其司法效力,实质上是一次司法进步。
决斗审判体现的是部族司法观的朴素公平观和理性观。文中,罕力骨部族长等人认为证据无法确凿说明娇娇有罪,已经摒弃双原的偏见,给予了一个较为公证的认定——有嫌疑,但不能认定有罪。在此基础上,血仇无解,双方只能选择以决斗,以任意一方的死亡来断定真相——即给予被控告者通过决斗洗刷罪名的机会。而血亲与姻亲能代理进行审判,一定程度上,也是保证了双方不会因为武力悬殊过大而造成的不公,比如像娇娇这种完全不会打架的娇气少爷,有权指派自己的亲属替自己上场——只要那个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再次强调:该决斗结果,在该背景的司法体系中拥有不可辩驳的法律效力。从雪原部族以“武”为核心的价值观出发,被指控血仇者,如果愿意接受决斗审判,在决斗结果出来之前,他都是清白的。一旦决斗胜利,哪怕是血仇的亲属也会心愿诚服地接受这个结果。此后,再有人以此摘指,见证过该场决斗的勇士都会立刻拔刀,维护决斗胜利者的名誉。因此,《大格萨》与万神大会在新制度诞生之前,拥有不容被彻底破坏的重要意义——阿洛以武力迫使所有部族“坐下来谈”正是为了这个:他允诺过娇娇,要让大格萨重新建立,要让雪原回归圣洁,而非陷于混乱【具体见第43章 】
雪原部族特殊的生存条件,使他们兼具原始的蛮野与朴素的正义,而这也是本文的基调之一。
第71章 雪域之王
图勒巫师低垂眼,过浅的银灰眸色,显得过分冷寂。唯独仇薄灯知道它们怎样可怕地闪烁出偏执的、狂热的光彩……千百次,透过泪水、汗水、摇曳的火光,被这片圣山的雪紧紧捕获、牢牢禁锢。
“给我你的信物,阿尔兰。”
迟疑了一下。
仇薄灯伸出手,手指搭住他的胡格措领口。
一拉。
雁鹤衣瞪大眼,许则勒跳起来,阿玛沁、扎西木、巴塔赤罕他们险些打翻酒坛……石砌火坑中篝火腾卷向半空,漂亮到能以容光横扫八方的中原小少爷,拉下他的雪域情郎,轻轻吻上。
就连图勒巫师都怔了一下。
原本他只想让阿尔兰随便给他点什么,他知道阿尔兰不习惯在许多人面前太过亲近,尤其是对阿尔兰来说犹如长姐一般的雁鹤衣在场——仇薄灯的确还没想好怎么跟鹤姐姐说,可阿洛看着他。
要为他去厮杀。
要为他去重建一个圣洁的雪原。
剧烈的情绪又满又胀,一下就压过了理智。
短暂的怔愣,图勒巫师一把捞起他的阿尔兰,死死压下,以百倍的狂热掠取这个赠予自己的信物。
这个让所有部族的年轻小伙子羡慕嫉妒,嫉妒到发疯的信物。
瞬间,鼓掌声、口哨声、拍桌声与雁鹤衣的暴怒声、踹桌声、许则勒的拼命阻挡声混杂在一起,几乎掀翻了整个大帐的顶棚。有部族的姑娘扯开嗓子,歌声高亢:雪原的情郎!勇敢的情郎,忠诚的情郎!
弯刀割开敌人的喉嗓
月亮照过的山岗会有——
属于你们的牧场和牛羊!
……
仇小少爷几乎喘不过气。
可他顾不上后边阿玛沁和许则勒快拦不下来的鹤姐姐了——他知道什么是“血盟”!知道它有多危险!
“阿洛,阿洛,”仇薄灯紧紧环住自己的恋人,黑如曜石的眼睛折射篝火明亮的光彩,“我的腰刀就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他急促地顿了顿,初雪般的脸颊透出令人心悸又迷醉的嫣红。
“你知道的吧?我绝不与你分离。哪怕是黄泉地狱。”
图勒巫师摸了摸阿尔兰的脸颊,告诉他,最蛮野的时代里,各个部族互相厮杀。被打败的部族,要将自己的图腾献给征服他的部族。它们会被钉在首领的衣服上,以此展示自己的强大和统属。
“别怕,我的阿尔兰,”图勒巫师说,目光沉静,“我会送你一件缀满图腾的衣服,那衣上会满是青色的马、赤色的火、红色的狐、白色的木、黑色的虎——我要让雪原的万事万物,万部万族,全向你臣服。”
歌声。战鼓。
所有火坑,全被点燃。
宴饮全部被扯下,大帐中只剩篝火燃烧,发出浓烈的杉木气。明红橘黄的火光照亮大帐的墙壁。帐墙由一根根木梢钉钉成的菱形篱落组成,将印染成一块块不同颜色的围毡毯绷出环形的弧度。
不同颜色的围毡绣有不同的图腾,代表不同的部族。
青马木部武士站在查南十三部的青色围毡前,拔出他的弯刀,以血衣擦拭。他的血仇审判仍会进行,却已不再是重点——图勒的姑娘们将各部插在寨门外的武器捧进大帐,各部的勇士们一一抓起自己的武器。
大帐中心,三个青铜盆盛满青、红、蓝三色颜料。
图勒巫师盘膝而坐。
他褪去了上衣,袒露出脊背的金色经文。部族的所有萨满环绕他,不断将一把把干枯的草药丢进火盆中,烧出各色的烟雾,他们口中喃喃念动低沉的咒文,那咒文古怪可怕得仿佛是从黑暗洞穴里传出的回响。
雁鹤衣按着剑柄,挤到小少爷身边,连喊了两声,周围太吵,都被淹没了。
她不得不抬高音量:“少爷!”
小少爷终于听到了,可他盯着大帐中心,只无意识回道:“他们要封印他的力量了。”
萨满们环绕图勒首巫、叩拜、起身、旋步、叩拜,再起身,再旋步。鸟羽萨满服袖口、腋下、底部的绸缎飘带如神灵的羽毛,狂放展开,上面绣的日月星辰起舞成一片绚烂的光彩,无数披挂的铁环、铜铃、铜镜、铃铛一起剧烈地响了起来。
大帐中的篝火齐齐一暗。
披挂鸟羽服的萨满们影子印在帐墙上,如万神从天而降,巨大而扭曲。
叮当叮当。
最年迈的老萨满枯瘦只剩骨头的手,拔出在火中烤得通红的烙笔,蘸进盛满靛青、赤红与苍蓝三种颜料的铜盘,用这三种黑萨满们常用极恶的力量,去封印图勒巫师身上的的淡金经文。
赤红的烙笔与脊柱的皮肉接触,发出轻微的呲声,腾起淡淡白雾。
仇薄灯指节泛白,一眨不眨。
一笔、两笔……
火光照在图勒巫师平静的脸庞上,颧骨明显,眉弓锋锐,侧脸的轮廓无比立体。
鲜明如石刻。
靛青恶鬼与赤红妖魔,撕咬着,绞杀着,一个接一个爬上图勒首巫的脊背和胸膛。
老人们常以黑暗的洞穴深处栖息的鬼怪来恐吓不听话的孩子,只一个就要英雄们出生入死地对付。可如今叙事长诗提及的,或未提及的妖鬼,全都爬出,只为了镇压一个比它们更可怕的怪物。
最后一笔落下。
所有族长们同时起身,同时重重敲响身前的铜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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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两名图勒的勇士一下一下,重重击鼓。
刀与刀碰撞,发出激烈恐怖的声音,插在高台边沿的火把被刀风刮得扯出长长的赤红火尾。图勒巫师倒转图贡长刀,一刀接一刀砸落,罕力骨部的勇士被逼得步步后退,一直退到赛武台的边界。
退无可退的罕力骨部勇士怒吼一声,重重踏在赛武台边沿,俯身猛力一蹬。
挥刀横划出一道凶悍的月弧。
与月弧一同落下的是一道近乎垂直的刀光。
图贡长刀竖直、下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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