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程度上,这也给了小少爷一种羞于承认的安全感。
于是他只象征性咕哝了两声,就任由男人锁牢自己。
有点奇怪。
出身东洲第一世家的小少爷按理说,不该没有安全感,可事实确实如此……他得点一盏夜灯才敢入睡,婢女得在他的枕头里缝进大量安神的草药叶片。在抵达雪原之前,他日复一日地做梦。
他又做梦了。
风从脚下流过。
孩子坐在高高的树枝上,高得一伸手就能捞一缕云。
挂在身侧的海螺被风一吹,就呼呼,呼呼涌出一重一重的潮声,和潮声一块响起来的是沙沙沙的树叶声。满枝满杆的红叶都在摇晃,是谁说它们不会动也不会笑?他们真该好好看看。
一只美丽的红隼停在孩子肩膀。
它转着脑袋。
好奇地啄了啄挂在树顶的海螺。
那可真是一个十足漂亮的大海螺,得有一面小鼓那么大,浅白的底色遍布星辰般的斑点,还带着放射状的凸起。
孩子在南冥的无妄崖底下找到它。据说海民们以它来充当号角,一吹就有长长的“呜呜呜”声,声音能穿透宽广的海面,在疾风暴雨降至的时候,召唤不小心驶得太远的渔船赶紧归港。
笃笃笃。
红隼啄了几下,被枫枝抽了一下。
它惊得飞起来,落到孩子肩膀上,一个劲儿地啾啾啾。
大概是在控诉他,明明它也有份功劳,怎么礼物没它的份?
孩子不得不补偿地替它梳理羽毛。
梳理到它心满意足后,孩子抬起手,伸向天空。
一振。
红隼展开翅膀,轻盈地滑进风里,弧线排开的正羽,修长美丽的尾巴,回旋折转出一道漂亮得不可思议的弧线。它真是个喜欢炫耀的家伙,不过它也确实飞得最好看,阳光照在它的背上,灿烂得像朝霞。
整片红枫林都在为它鼓掌。
一组对生的红叶,就是一对热情的手掌。
孩子想跟着一起鼓掌,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红隼在高空盘旋,肆无忌惮地向它信任的孩子展露飞行的秘密,从每一片正羽的弧度,到每一次上升下降的角度。
……红隼啊红隼,你真是个傻瓜。
“我给你找了个还不错的地方,”他不敢看了,只好低头问红枫树,“就是有点冷……我的意思是,你喜欢看雪吗?”
沙沙沙。
沙沙沙。
老红枫没有回答。
它轰然倒塌,流出血一样的汁液。
巨大的坚硬的树干折断,手掌一样的树叶漫天飞舞,一片红叶就是一个血淋淋的掌印……一架接一架的暗红木鸢,自枫林里冲天而起,不!……一片片林海轰然倒下,不!……一片片火焰倾落向雪原,不!
不!
不不不不不不不……
潮水般的战旗推过地平线,从天而将的焚烧尽皑皑的雪原。
狂潮,烈焰,旋风。
坠毁的飞舟。
大地裂开深深的沟壑,喷出罪与罚的熔岩。
……
少年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弓起脊背,本能地想把自己缩成一团。
本来就没睡着的图勒巫师立刻察觉到他的异常。
他不知道仇薄灯梦见了什么,只凭直觉,收紧手臂,将人死死压进自己的怀里,骨骼和肌肉铸成牢不可摧的框架,钉住他,固定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在胸腔中共振……阿萨温徳,阿依查那,阿依西勒索。
低沉的呼麦穿过火海。
熊熊烈焰被劈分,被扬卷,被压制。
如同有谁站在大火中,猛地展开他的双臂。
……阿萨温德、阿萨温徳、阿萨温徳。
阿萨温徳!
仇薄灯猛地睁开眼。
“……阿达温得,朵衣查玛,呼格泰格那儿。”男人抵着他的头顶,声音低沉,隔着血肉和骨骼传过来的心跳无比沉稳,紧扣的指骨仿佛是由精铁焊铸,“阿达温得,莫日拉图,呼格泰格将嘎。”
少年缓缓地松懈下来。
跳动的火焰烤着他模糊的视线。
“阿尔兰?”
图勒巫师低低地询问。
仇薄灯摇了摇头。
图勒巫师以指腹轻轻碾磨他湿润的眼尾,擦拭掉梦中无声溢出的泪水。他不说话,图勒巫师便伸出手,让他枕在自己的臂弯……风雪般的气息,整个儿地笼罩住仇薄灯,无孔不入的,极具压迫感。
仿佛每一根骨头,每一处筋脉,都被对方侵染了。是个牢牢圈占的姿势,过分得不能再过分。
被圈占的是小少爷。
他却安静地想:
抱歉。
雪在窗格上越堆越高。
哈卫巴林海的正中央,圣湖漾着银灰的光,一只只护林人的灵魂化成的冰蝶轻盈盘旋。神树的守护者,哈桑亚盘坐在树洞口,身边点着一堆篝火,望着年轻的首巫和他的阿尔兰离去的方向。
上一次送孩子进密洞已经是英雄王库伦扎尔前的事了。
《大格萨》颁布之后,图勒部族同样将残酷血腥的密洞封闭,天生萨满的故事更多的只作为老人们口口相传的叙事长诗存在。
密洞已经关闭数千年。
直到私贩商队兴起。
木鸢出现。
…………………………………………
雪花自窗格上落下。
指腹下没有泪水了,但小少爷非常非常安静。
图勒巫师转过小少爷的脸,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唇瓣。巫师坚定地将它们碾开……不准他自己咬自己,不准他自己伤害自己,他是他的,心脏是他的,血是他的,骨是他的,唇也是他的。
——他自己无权伤害。
“阿尔兰……”图勒巫师低垂着眼,凝视他,“为什么这么难过?”
仇薄灯只往他怀里窝得更深一些,不说话。
图勒巫师环住他,将自己的温暖更深地分给他,要把他整个儿焐化自己的怀里。这是个可怕的拥抱,一丝余隙也没有留下,可小少爷只枕着他的手肘,轻轻颤了一下睫毛。
火光照在少年线条柔和的脸庞。
一尊自毁的白玉像。
淡淡的阴影落在图勒巫师的眉骨下,中原人的白玉像也好,雪原部族的金漆赞卡也罢,他不想要他的阿尔兰怀抱太多悲悯和共情——那是神该做的,不是人。
或许以往,在东洲第一世家的保护下,小少爷真的可以做个纯洁的圣子。
可来到雪原后,圣子分享了妖魔的心脏。
他非得被妖魔污染不可。
图勒巫师又问了一遍,得不到答案后。他吻上少年的耳根,贴着少年的耳膜,低低地,说了一句不堪入耳的话,其中某些音节,前些时候,小少爷被他哄着念过……他保准他的阿尔兰对它们印象深刻。
果不出料,几乎是瞬间,小少爷的耳朵就烧了起来。
他一下就挣扎起来,想腾出手捂住图勒巫师。
图勒巫师轻而易举地压制住他,紧贴着他的耳侧,把它们一句一句,重复了出来。
妖魔没有羞耻心,但小少爷的羞耻心可以说是过于旺盛了。
他恨不得立刻从图勒巫师的怀里逃出去。可他真是个傻瓜,他在心甘情愿做个以身渡厄的圣子时,就该想到这些,自黑暗洞穴爬出来的妖魔,可不是什么遵守仁义礼智信的家伙,它们贪婪、卑鄙、无耻、下流……
这下好了,他自己走进圈套,还自己把自己锁得死死的,逃都没地方逃。
“别说了,别说了……”小少爷羞耻得无地自容。
可图勒巫师不放过他。
他得听着。
一句不漏地听着。
直到那些顶顶不成体统的音节,一个比一个清晰地烙刻进他的耳膜,烫进他的脑海,直到他不敢再做一个无私无求的圣子——天底下可没有被这样污染过的圣子。
小少爷纤细的手指绞做一团,几乎快要绞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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