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试图从男人的笼罩下逃出去,就在这时候,仇薄灯才发现他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怎样欲哭无泪的陷阱……他是跪坐在毡毯上帮图勒巫师擦拭伤口的,后来起身被拉下,也是直接跪坐的……
也就是说,他想逃走,就得先起身。
可他一起身,就要撞进图勒巫师的怀里。
“你恩将仇报!”仇薄灯被他逼得无路可逃,就连伸手推他,都不知道按哪,只能抽回手想要遮住自己的脸……烫,太烫了,脸颊莫名的烫……可是图勒巫师简简单单,就扣住他的手腕。
要么告诉他名字。
要么……
苍鹰正将它的猎物驱赶进冬牧的裂谷。
这种生活在雪原的猛禽,本来就是冷酷的猎食者。它们的巢穴建立在最高的陡崖,它们在强劲的气流中磨练捶打出坚硬的骨骼和利爪。它们能够在凛冽的冰风中盘旋上大半天,追踪猎物的踪迹。
它们残酷、凶狠、果决。
……且耐心十足。
铜炉的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被驱逐的猎物再也招架不住。
“……薄灯!”他喊,“仇、仇薄灯。”
清亮的嗓音微微有些哑,都快被逼出哭腔了。
按在肩角的手终于移开,图勒巫师将仇薄灯揽了起来。
火光照在银灰的眼眸里,图勒巫师一边轻柔地吻仇薄灯,一边低低地念那三个中原的音节。仇薄灯靠在他身上,别过脸不想理睬——他已经整个人都要被那古怪的、莫名的危险感和羞耻感给烧没了。
可对方不放过他。
图勒巫师捉住他的脸,亲他,逼他,要他再念第二遍。
不。
不止第二遍。
铜炉昏红的火跳跃着,摇晃着。纤细的少年被困在雪原苍鹰的怀抱里,被迫一遍一遍教对方自己的名字……一直到夜幕深沉,一直到冬牧队伍即将抵达部族。
…………………………
图勒部族冬牧的返程路线几乎横跨整个查玛盆地。
如果,仔细观察《雪原堪舆图》,他们这种行为就显得更加难以理解了:图勒部族和雪原上的其他部族一样,以游牧为生,随冰河的封冻情况不停迁徙。不论迁徙的路线怎么变动,每年年末,他们一定会返回圣雪山。
那里是整个雪原的极点。
最寒冷,最可怖的地方。
这很奇怪。
其他部族到了一年最寒冷的时节,都是选择向南迁徙,他们却反其道而行。
不过,这就解释了冬牧返程路线为什么如此漫长:圣雪山附近鸟兽稀少,想要储够一整个冬季的食物,就只能从海拔相对较低一些的盆地地带,进行一场大规模的驱逐狩猎。
当红通通的旭日从地平线上升起,照射出嶙峋巍峨的圣山轮廓,所有图勒勇士一起发出喜悦的欢呼。
欢呼声惊醒了还在木屋中睡觉的仇薄灯。
他刚一撑起身,瞬间就小小地倒吸了几口气。
低低地骂了某人几句,仇薄灯扯过黑袍裹紧,凑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凛冽的寒气涌进屋,激得仇薄灯打了个寒战,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么多了。
——他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天空无比地澄澈,无比地湛蓝。
镰刀般的银色山脊成对成对,互相交错,犹如大地在这里裸露它的肋骨。肋骨山群后,是远远拔地而起的圣雪山,它陡峭、巍峨、高耸,它是披挂白雪的黑色脊柱,承载起世界尽头的天穹。
圣雪山的山脚已经被色彩淹没了。
数不清的深红黄金靛蓝三色十相祥云旗鼓荡满低缓的平原;长得惊人的红底金经二方反转卷草纹长毯铺成迎接的长道;成百上千的神女牧鹿,勇士牵象的布幔披满肋骨群山;印染炫目的彩色披带在风中猎猎展开……
古老的雪山。
原始的部族。
雄奇、渺小、纯白、多彩……所有这些截然相反的事物,以极具冲击力的方式融合在一起。
仇薄灯在《四方志》上读到过这一幕。
当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许则勒会以近乎神迹的口吻,来描述图勒部族迎接冬牧队伍的场景——直到他自己亲眼目睹。这的确是中原人穷尽一生也想象不出来的景观。它是坚守在世界尽头的部族,以色彩来作自身存活的证据,
酷寒封冻不了他们的热血,狂风催折不了他们的脊骨。
他们在说:
瞧,我活着,而且活得比什么都豪迈。
仇薄灯久久地看着,直到木屋被打开。
图勒巫师带着一口红木匣箱进来了。
他一进来,仇薄灯“啪”一声重重关上窗,条件反射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完了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木屋陷入古怪的寂静。
片刻,仇薄灯听到一道极轻的笑声。
仇薄灯:“……”
刚刚的震撼和感动瞬间就没了,他只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仇薄灯恨恨瞪了某人一眼,一声不吭,扯过毯子,就要重新躺下去睡——管他外边图勒部族在干什么呢,反正都跟他没关系。
图勒巫师走过来,拦住他,示意他该换衣服下猛犸了。
仇薄灯其实没有真想继续睡。
只是……昨晚,苍白修长的手指压在咽喉上,捕捉每一丝气流经过咽喉时的震动。这样说话,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仿佛在把自己的生命和名字一块儿交给对方。
可中原语里,“性命”和“姓名”发音本来就近乎一致。
名就是命,命就是名。
一时半会,仇薄灯不是很想看到对方,但外边喧闹异常,好像拖延着不下去又不好。
仇薄灯纠结片刻,还是任由图勒巫师将他捞了起来。
起来后才发现图勒巫师带上木屋的红匣子里放的是衣服。这些天都是图勒巫师帮他穿衣服的,仇薄灯早习惯了。
毕竟,他就没自己更衣过。
不过,今天对方带来的衣服不太一样。
仇薄灯拿指尖拨了拨匣子中的红珊瑚、绿松石一类的,诧异道:“怎么这么多珠子?”
很快,仇薄灯就知道那些珠子做什么用的了。
——要编进头发里。
“等等!”在男人的指腹触及头皮时,仇薄灯忍不住稍微躲了躲,“我又不是你们部族的……”
图勒巫师指腹压在少年白皙的脖颈上。
压在某道红痕上。
仇薄灯吸了口气,不敢再躲。
东洲世家弟子私底下称赞过不知多少回的黑发被打散。
苍白的指尖拨开鸦羽般的发丝,将它们自前额分开,一缕一缕挑起,编成精致的辫子。编的时候,将亮红的珊瑚珠、靛青的绿松石、浅蓝的天青石一一编进去……在做这些时候,图勒巫师出奇的耐心。
他半跪在仇薄灯背后,银灰的眼眸沉静如圣地雪山。
一直到最后一个辫子编好。
辫梢的贝珠垂到仇薄灯肩上,跳跃出莹润的光泽。
图勒巫师起身。
……衬衣、衬裤、坎肩、外袍……一件一件重新换过。最后一样是围在腰间的璎珞,全是用色泽极艳丽的珠子和金银图腾串成。戴上之后,珠子便在少年线条修长优美的小腿处跳跃。
男人温热有力的虎口圈住腿肚。
指节浅浅地陷了进去。
仇薄灯按着图勒巫师的肩膀,忍了又忍,没忍住,往他背上狠狠捶了一记。
还不放还不放!!!
握多久了!
图勒巫师松手起身,仇薄灯低着头,自顾自要去推门,结果被对方拉住。
“做什么?”仇薄灯不善地问。
图勒巫师打开一个小木匣,里面放着几枚红玉戒指,他将戒指拿起,放到自己的辫梢比了一下,又放到仇薄灯手里。
意思要让他帮忙编上。
“……”
连个纽扣都不会解的小少爷觉得他在为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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