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
明明也不是第一天见到这些。
甚至更恶心的都见过。
世家奢华掩盖的腐臭、脓疮、日复一如,就像桥洞底下的污水一样,汹汹涌过。为了建造飞舟,为了铸造天兵,为了铸造精铁,木头一天不停地燃烧,炭灰与骨灰一起排进河水……无法制止,无法改变。
只能看着、看着……
习惯了,也麻木了。
为什么如今,只不过,隔了短短月余,再见到就恶心得抑制不住想吐出来?
骨节僵硬的手搭在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仇薄灯转身,把头埋进图勒巫师的怀里。身为部族巫师浸染的淡淡草药味,就像雪原的云兰一样,清凌凌地,包裹住他。
见到这一幕,雁鹤衣张了张口,最终什么话都没说。迷魂汤也好,巫术也罢,在小少爷的心情面前,统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来。
尽管如此,见到图勒巫师俯身抱起小少爷,就往山顶走时,还是太阳穴一跳,手忍不住又摸上剑柄。
仇薄灯浓睫耷拉着,有点恹恹,喊了她一声“鹤姐姐”。
雁鹤衣:……
她转过身,硬生生当做没看到,没看到小少爷就没被拱了,不生气不生气,佛生气我都不生气……淦!他娘的还是气死了!
地窖里,被揍得爹娘不认的沈方卓正在计算家主什么时候可以到,就听到“砰”一声巨响,牢门再次被踹开。雁鹤衣就跟一道旋风般,卷了进来,噼里啪啦,一瞬间,地窖里所有私贩商人的脸全歪到了一边去。
下一刻,又是一阵不带间歇的脆响。
这群人,就跟向日葵一样,齐刷刷,被扇到了另一个方向。
…………………………
就在雁鹤衣把被看守起来的私贩商人,连带苍狼部族的人,当做沙包一样,发泄怒气的时候,仇薄灯已经窝在图勒巫师怀里。
一下一下,揪恋人衣襟处的蓬领玩。
被擦拭掉的情绪,就像雪原的灰黑炭迹,被巫师抹去,只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依附缠绕在精神罗网上的雪,本身才是最可怕的污染。它是无声的怪物,蚕食阿尔兰每一次低落,每一次压抑时,沁出的苦郁。
他把阿尔兰也变成一个怪物。
一个不会有负面情绪的怪物。
仇薄灯高高兴兴的,完全没有刚刚在地窖里的难受反胃。
——他忘了。
“阿洛,”他趴在图勒巫师肩头,问,“不回屋吗?”
圣雪山山系庞大,就连主峰也分布有许多高高低低的山头。尽管是上山的路,似乎不是要回鹰巢的路。图勒巫师应了一声,仇薄灯好奇地自他肩上,看圣雪山的另外一面。他觉得自家恋人有些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比如怕他看腻雪原的风景后,会想要离开。
怎么可能看腻啊?
单单是圣雪山,就拥有无穷无尽的姿态与美丽:雄奇的主峰、蜿蜒的鹰道、纵深的冰谷、秀美的雪脊、日光里的金顶……数不清的峰脉,数不清的冰河瀑布,隐于山穷水尽之后又一处破墨而出的剑崖。
要看上一百年,才能看遍每一处不同吧?
想着,仇薄灯听到密集的羽翼拍打声。
他直起身。
图勒巫师转过山石——
山坡左右分开,圣山不冻湖的水顺黑石而落,在日光中宛若千万条闪闪发光的银链,无数鸟巢铸在崖壁上,大大小小的禽鸟沐浴晨辉,展开灿灿的翼羽,汇聚成一条神奇的河。盘旋俯冲,又集体拔升。
“神鸟道。”仇薄灯脱口而出。
许则勒在《四方志》中记载过:
圣雪山的天湖,坐落在圣山一处侧峰山顶,是图勒女神流下的眼泪,悲悯苦寒中的牧人。哪怕是在冰季也永不结冰,湖面终年腾着氲氤热气,湖水落进深谷,那谷名为“神鸟道”,每年冰季,巨鹰神凤会不远万里,飞来这里。
它们沐日而出,翎羽的光芒汇聚成辉煌的天路。
神鸟谷里的猛禽早早习惯与人共生共存,图勒巫师和仇薄灯的到来,没有惊扰到它们。
它们兀自盘旋,争抢谷中破卵而出的冰虫。直到最后一只冰虫都被食尽,才散开,有的回巢,有的求偶,有的飞向圣雪山远处的林海。
崖壁上,满是它们巨如房屋的巢。
呼呼风声,自头顶掠过。
仇薄灯仰着头,忽然发现一只似曾相识的火红大鸟。
“喂——”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
仇薄灯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天空中的大鸟太多了,这些被图勒人视为神供奉的鸟,每一只羽翼展开,都能挡住一小片光。但他喊了一声后,神鸟道中,一只火红的大鸟真的离群而出,朝他们这边飞了过来。
翼展足足一丈的大鸟,掀起的狂风能把普通人从崖壁上刮下去。
仇薄灯遮着眼睛,按着图勒巫师的肩膀,抑制不住自己的惊讶和喜悦。
“呖!呖呖呖!”
红凤落在离他们前面的雪地里,冲他叫了两声,探过头来。
“真的是你啊。”仇薄灯高兴地伸手,摸了摸它脖子上的翎羽,“谢谢你救了我。”
这只在飞舟大寒潮断裂时,自雪尘中冲出,接住他的大鸟有着一身耀眼如火的羽毛。清脆鸣叫两声后,扑棱翅膀,试图将他们拢到翼下——估计是仇薄灯当初从飞舟上坠落,让它到现在还把他看成什么不会飞的雏鸟,需要亲鸟帮忙抵御寒风。
“不用啦,”仇薄灯忍不住露出一个小小的笑,“我没事的。”
“呖呖呖!呖呖!”红凤又叫了两声,将脑袋移向图勒巫师,叼了叼他的衣袖。
这个动作,仇薄灯有点熟悉。
——图勒巫师养的猎鹰,每次都这么讨吃的……
某个念头刚刚掠过,图勒巫师就弯腰,放下他,然后摘下腰间的银盒,倒出几枚草药制成的丸子,半跪在地上,喂给红凤。红凤啄取完毕后,他摸着红凤的翎羽,喃喃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红凤蹭了蹭他的手心,又冲仇薄灯轻柔叫了两声。
这才展翅飞向高空。
“它……”仇薄灯后知后觉,“你养的?”
图勒巫师起身,摇头:“神鸟谷的鸟,都是自由的。”
“那……”
“雪原的鹰,都是我的眼睛。”
仇薄灯骤然记起:刚进入雪原时、飞舟坠毁时、红凤出现前,他都曾隐隐听到过清脆的鹰唳。
“是我看见你,是我接住你,是我找到你,”图勒巫师站在雪地里,视线落在一边,唇线抿得笔直。
“你喊她的名字。” 雪光与天光一块镀在低垂的睫毛上,根根冷清,落在银灰里像是铅色疏影。唇线抿得笔直,一言不发……仿佛是粘人的豹子被训斥后,蹲在湖边阴影中,不愿意走开,也不愿意出声,就蹲在那里看你。
第81章 焚燃
泠泠雪光照在图勒巫师的侧脸,薄冷的唇线抿直,视线落到一边,有种大型猛兽一声不吭,蹲在旁边,等主人主动过去哄—哄的既视感。
—呼吸都不到。
小少爷直接丢盔弃甲。
他紧走两步,踞起脚尖,将温热的脸颊贴在巫师体温比常人更低的清瘦颧骨上,呵出小团热气,暖烘烘唔着恋人冰冷的耳廓。满怀愧疚地喊他,一边喊,一边将柔软的手插进图勒巫师深黑氆氇宽袍里,滑溜溜钻进去,隔一层细羊绒长袖衬衣,紧紧环住底下属于年轻男子劲瘦有力的腰。
“阿洛,阿洛,”少年咬着他的耳朵,又亲又哄,“我那时不知道的啊。”
图勒巫师—伸手臂,将他也紧紧环住。
却不肯说话。
活像只主人靠近后,甩动尾巴,将主人的腰肢卷住却不肯吱声的不高兴大猫。
……好像有点难哄。
可再难哄也得哄啊!
直至今日,仇薄灯才明白初见时,图勒巫师的态度——是他救了他,是他请神鸟一路将他自大寒潮的白色风暴中送到冬牧的冰谷。是他圈起他,在他的眼里,从一开始他就是他小心衔来的阿尔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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