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幻化成圣雪山的鹰巢,彩绘的铜炉,带银灰浅纹的虎皮毡毯。
以及,始终紧紧揽住他的臂弯。
习惯真可怕。
明明只一个月,仇薄灯就在某人的强硬下,被迫养成了只能在他的气息里沉沉入睡的习惯。以至于现在明明困到极点,却怎么也睡不着,连打个盹都办不到——这里不是鹰巢,周围的东西都没有清凌凌的风雪气息。
混蛋家伙。
小少爷想着,努力盯着神像。
布满青苔的古老神像,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过度困倦下,脑袋跟着一抽一抽地胀痛起来。为了转移注意,仇薄灯一边扒拉思绪,一边问哈桑亚:“你们是第一次送人进密洞?怎么不知道密洞出来,会什么样子?”
哈桑亚同样在盯着神像,闻言下意识回答:“上一次送孩子进密洞已经是英雄王库伦扎尔时候的事了。记载都模糊了。”
“那么久?”仇薄灯眉头皱得更紧了,“中间停了那么久,那现在怎么……”
话还没说完。
强光自神像后的树墙射出,刺得仇薄灯本就酸涩的眼睛,一下溢出泪水来。他动作快过思维地站起身,朝光芒爆发的地方跑去。他起来得太快,又熬得太倦太疲惫,刚跑出一步,脑袋就一重。
踉跄着,向前栽倒。
哈桑亚伸手要抓住他。
这时,刺目的金色光芒里伸出一双手,那手在渲染一切的黄金光尘里,依旧是冷白的,指骨分明,不断滴血。它们伸出去,直接扣住少年的腰,近乎粗暴地一扯——仇薄灯撞进一个熟悉又陌生的怀抱。
熟悉的是风雪般的气息,陌生的是前所未有的浓烈血腥味。
——他好像受伤了。
念头瞬间掠过。
第53章 安慰
紧接着,这个念头,得到了证实:血污在图勒巫师米白色的高领羊毛衬衫上染开,锁骨、肩膀、胸膛、乃至后背——仇薄灯被困意席卷的头脑瞬间就被它们搞清醒了,他伸出手去,指尖湿润。
“阿洛!”仇薄灯失声,“你受伤了,快放开我……”
男人置若罔闻。
或者说,他只捕捉到了后边那三个字眼——禁锢在身侧的手臂,骤然加紧了力道,仇薄灯差点被他勒断腰……图勒巫师简直是要把仇薄灯活生生嵌进自己的身体,好叫两人彻底相合为一。
哈桑亚过来帮忙。
脚步刚迈出,就骇然停下。
——图勒巫师单手箍住属于自己的少年,骨节苍冷的右手一转,手背青筋浮现,长刀直接横滑而出,拉出一道威胁的寒光。狭窄的刀光一转一跳,跃在他锋利英挺的眉骨,森寒得令人胆颤。
雪原的牧民都知道:
别去招惹重伤发疯的大型猛兽。这会儿,除了它的伴侣外,任何靠近的家伙,都得被獠牙撕成碎片。
“喊醒他!”
哈桑亚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守林人,他迅速退到屋角,冲仇薄灯叫。
“让他清醒点!”
至少找回点要包扎伤口的理智!
“……阿洛,阿洛!”
仇薄灯被图勒巫师死死摁在怀里,抬不了头,却能看见羊毛衬衣上的血污不断扩大。但他焦急的呼唤,只让禁锢自己的手臂继续收紧。直到仇薄灯吃痛,吸了一口凉气,巫师才突然停住。
仇薄灯抓住了这一丝细微的反射。
“疼,”他喊,“阿洛,你弄疼我了。”
力量骤然减轻。
隔着衣服烙着肌肤的指节、腕骨、肘骨……僵硬片刻后,一一缓缓向后抽离,原先被带着向上褶皱的猎装,向下落——男人虚虚地环住他,一丝触碰也没有。莫名的酸涩突然涨上咽喉。
此刻,仇薄灯真的有些难受起来了。
哈桑亚打屋角翻出了药。
见他稍微冷静一些,便想走过来。
刚走一步,图勒巫师薄冷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横平的长刀,再次前压。
哈桑亚不是仇薄灯,他见过怪物一样的护林少年,一看见他的眼神,立刻就明白了图勒巫师的状态——年轻的部族首巫与沉默的怪物少年重叠在一起,他们死死地守住唯一一份儿属于他们的东西。
害怕被夺走。
一瞬间,哈桑亚怔愣在原地。
他是天生萨满,是部族的首巫,是冠以伟大“降落”意象的图勒代行者,可他觉得自己有的,只有怀里的少年。
“药给我!”仇薄灯喊,“我来!”
哈桑亚回神,急忙要把药丢过去,但手一动,图勒巫师的刀锋就跟着侧转。
粘稠的鲜血打他握刀的手腕不断滴落。
仇薄灯看不到背后的情况,只听到血滴落的声音,心急如焚。他摸索着,去握图勒巫师紧攥长刀的手,摸到腕骨处的粘稠鲜血,烫得他指尖一个颤抖,定了定神……属于少年纤长洁白的手,覆上属于男人的手。
“阿洛,”仇薄灯放软声音,“你别握刀好不好?你抱我吧。”
细腻柔软的手指挤进冷硬有力的手指。
引领他。
“轻一点,我怕疼。”
图贡长刀垂落。
哈桑亚抓住时机,将布包裹的草药朝仇薄灯丢了过去。
小少爷接住,塞进自己怀里,也顾不上什么长者面前亲热不亲热了,赶在图勒巫师不高兴之前,踮起脚尖,掰住他的脸,胡乱亲他的下颌、唇角、脸颊。
图勒巫师自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
他稍微平静了些。
但依旧可怕。
他变成了头货真价实的,刚刚从黑暗的穴窟里爬出来的野兽,眉骨,颧骨都沾染着自己的鲜血……哈卫巴神树对他来说,绝非什么愉快的、可以安心的地方,他曾在这里被否认、粉碎自身存在的全部意义。
“阿洛,阿洛,你带我回去啊。”仇薄灯没办法,只好侧首,贴近图勒巫师冰冷的颧骨“你不愿意带我回去了吗?”
额头抵额头,小少爷轻轻地,自投罗网地:
“阿洛,带我回去。”
雪松、桦木、云杉、橡木……哈卫巴林海的树叶被风撞得哗哗作响,凄冷的月光在树叶上辗转,白月悬在林海的一边,月光起起落落,穿行在森林幽影的年轻巫师脚步比来时快了不知多少。
血滴落在雪地。
他不管不顾。
他得把最重要的东西,衔回窝去,藏起来。
图勒巫师走得太快,被他牢牢抱在怀里的仇薄灯有些难受,但怕加重他的伤势,便一路忍着……隔一会,图勒巫师就要低低地喊他一声,大概是以前居住在黑暗无光的密洞留下的习惯。
就像受重伤的野兽,会低吼着,警告四周,亦或者……
向它的爱侣寻求安慰。
温热的唇,湿润地,柔软地贴上来。
图勒巫师的脚步顿住了。
——少年把指尖插进他的头发,凑近他苍白的脸颊,唇瓣贴上那些凝结的、半凝结的血迹,生疏地一点一点舔舐……不止图勒巫师没想到,仇薄灯也没想过,自己会为人做这种事。
他低垂着睫毛,铁锈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咽下去时,隐约地反胃。
绝对不好受。
可是……
仇薄灯不愿意看到图勒巫师溅满鲜血。
图勒巫师当初被他咬伤咽喉,却无动于衷,哪怕后来被他勒令清洗伤口,也只随意地掬水……那时候仇薄灯还腹诽过这家伙怎么能活生生搞出野兽处理伤口的架势。
可他的确就是这样长大的。
图勒巫师银灰的眼眸瞳孔不自觉放大,其中的怔愣太过明显,以至于仇薄灯都能轻而易举地读懂背后的原因——他在密洞活了十六年,是一头独来独往的野兽,没有谁这样轻轻舔舐过他的伤口。
短暂的怔愣过后,图勒巫师手指上移,按住仇薄灯的后脖,不让他继续。
他自己是头野兽。
但他没想过要把仇薄灯变得跟他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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