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面是光滑的。
风一吹,就沙沙沙,反射满轻柔的月辉。
靠近神木附近的湖面,漂浮着一点一点,柔和银蓝光团,那是一只一只的晶莹冰蝶。这种美丽的,脆弱的,圣洁的生物,只能在最澄澈最纯净的圣湖看到——它们整个儿都是冰化成的,离开了哈卫巴林海,就要化成一滩水。
梦幻般的冰蝶,云烟般的月光,遮蔽穹顶的神木。
原本还有些昏昏欲睡的仇薄灯,马靴刚刚踩到湖边的岩石,就被扑面而来的潮湿的新鲜空气更唤醒了。
“……怪不得阿玛沁说,圣林是神女的眼泪,是雪原的心脏。”
他喃喃自语。
站在仇薄灯身边的图勒巫师,听到阿尔兰提及别人的名字,侧首,看了一眼,不易察觉地抿直薄冷的唇——他对伴侣的占有欲,可谓是登峰造极。单单从小少爷对许则勒笑都不高兴,就可见一斑了。
不过,这些天,图勒巫师磕磕绊绊学会了一些东西。
至少,他现在知道,眼下不是计较这个时刻。
——他漂亮的,刚刚松口愿意回应他的呼唤的阿尔兰已经全身心沉浸在圣湖的美丽中了。
如果在这个时候计较,阿尔兰会生气得厉害……
图勒巫师将视线自少年的脸庞上移开。
稍许。
他俯下身,将手伸向湖面。
他冷白如大理石的腕骨、掌骨、指尖,仿佛与湖光和月光融为一体。他轻柔地,伸出手去……仇薄灯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缕如纱如烟的月光,仿若实质,落在了巫师的指节上,轻轻一缠,一绕。
缓缓一扯。
叮叮当当、叮叮当……
以两人站立的地方为起点,湖面的银烟和月光,向两边分开、涌动,月光凝结、水雾编织——桥,一条平铺在水面,由月华和水烟凝结成的弯曲长桥,出现在仇薄灯的视野里。它美得简直不像人间所有。
桥的两侧索道,悬挂满一个一个冰雕的铃铛。
它们摇摇晃晃,清清亮亮地响起。
叮当、叮当、叮当……
图勒巫师站起身,踏上悬索的月华桥,在浩荡的雾凇、水烟和铃声中,轻轻转身,朝仇薄灯伸出手。
“牵着我。”
他清冷的嗓音,冷白的指尖、银灰的眼眸与银灰的水雾圣湖融为一体,带着似梦似幻的蛊惑力。
他是个巫师。
中原士子向来不吝啬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诋毁的巫师,说他们有诡异的法术和力量,能够以目光、以头发,以言语,下咒引诱……也许,他真的拿了仇家小少爷的头发去做了些什么。
小少爷被他蛊惑了。
指尖触碰指尖。
仇薄灯踏进了潮湿的水雾。
银蓝的冰蝶一只接一只地飞起,引路一般,成双成对的、或高或低的,散在他们前方。
仇薄灯被图勒巫师牵着,追随它们走进水雾蒙蒙的圣湖,月光,银烟在他们身边轻柔缓慢地起伏,涌动,弥漫满他们来时的桥——小少爷得后悔,他为什么没跟许则勒问清楚一些,关于共毡礼的后续。
要知道……
中原的新婚夫妇,在洞房过后,该去给父母敬茶。
雪原不讲究敬茶那一套,可确实的,父母在婚礼也占据着重要的地位。
虽然仇薄灯对图勒巫师的感觉没有错,他的确没有双亲——至少没有正常意义上的双亲,但他同样有相对而言,比较特殊重要的,近似于长者的存在……
他来哈卫巴林海,除去处理万神节带来的一些问题外,还有一件同样重要的事要做。
非常非常重要。
第49章 咬耳朵
哈卫巴神树上,有个天然形成的树洞,被加以改造,建成一座隐匿在树干里头的大树屋。屋前,用枯木桩削出了一片阔台,阔台顶端的藤萝悬挂了好多肉干、果脯一类的,像是有谁居住。
图勒巫师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
他按了按仇薄灯的肩膀。
正在打量四周的仇薄灯以为这是图勒圣地,不容外族人窥视。便“哦”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不动,看巫师自个儿走向树屋的木门……等等!仇薄灯骤然睁大眼——他在做什么?!
轰!
图贡长刀狠狠砸上木门。
这这这、这是在做什么?
小少爷懵了。
他下意识喊了声“阿洛”,朝图勒巫师跑去,刚走出一步便戛然止步。巨响过后,两扇厚重的木门,猛地打里头拽开,一道魁梧身影冲了出来——有那么一瞬间,仇薄灯以为那是一头熊,或者其他的什么大型野兽来着……
巨熊、不,巨人咆哮着,抡起巨拳:“滚——回——去!”
图勒巫师横刀。
未出鞘的图贡长刀与巨人的拳头撞在一起,迸溅出刺目的火星。
声音震得满树的鸟儿叽叽喳喳,咕咕唧唧叫了起来,抗议大半夜扰鸟清梦的恶劣罪行。不少性情急躁的大鸟甚至已经开始扑扇翅膀,发出即将扑下的警告。
图勒巫师无动于衷。
久居神树的巨人似乎饱受“鸟害”,举起的拳头在半空僵硬片刻,悻悻地放了下来。他打鼻孔里重重喷出两道烟囱般的白气,瓮声瓮气:“你来做什么?说多少次了,神树没有认可,我是不会让你进……”
“进”后边的话没说出来。
图勒巫师收刀转身,走向站在木桩广场中间,小心翼翼看他们的仇薄灯。
哐。
巨人一巴掌糊自己脸上,他死命地、死命地揉了揉眼睛,狠狠地、狠狠地闭了闭。
再睁开。
图勒啊!他真的没看错吗?……那个就该打光棍八辈子的家伙,居然在低头,给一位漂亮得不像话的小美人拨发梢的雪,动作居然还见鬼地轻柔……
巨人站在树屋门口。
茫然地怀疑自己还没醒酒。
仇薄灯也茫然。
他看看图勒巫师,又看看树屋门口,搞不懂这两人什么关系……图勒巫师冷戾归冷戾,长得绝对算是少有的清癯俊美。而前边的巨人,不仅身形魁梧如熊,手掌也粗糙肥大如熊,脸上还满是蓬乱的须发。
两人明显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方。
“阿洛,”仇薄灯拽了拽图勒巫师的衣角,问,“怎么回事啊?”
图勒巫师帮他把落到头发上的叶子捡掉,自然地拉住他,带他朝树屋走。仇薄灯挣了一下,拿指尖挠了挠巫师的手背,结果被反过来,十指相扣。
木门前,巨熊般的守护者顿时又狠狠地揉了揉眼睛。
仇薄灯:“……”
啊啊啊!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哈桑亚,”图勒巫师手指扣得很紧,不让面皮薄的小少爷把手抽回去,“神树与圣湖的守林人,杜林古奥的看守者。”
“杜林古奥”是什么,仇薄灯不懂,但前边的“守林人”他知道。
许则勒在《续四方极原志》里说过,图勒部族强大的萨满和勇士,在身体机能开始衰退的时候,会主动舍弃一切地位、财富,走进哈卫巴林海,成为一名默默无闻的守林人。
守林人,又称“格亚”。
意为:回馈大地的无私者。
他们死后会把尸体埋在树根下。森林会吞噬尽他们的血肉,缠绕他们的骨头。他们的肉体化为滋养森林的腐壤,灵魂化为守护神树的冰蝶——他们以这种方式,偿还自己守林时,从森林取得的一草一木,一果一肉。
同仇薄灯介绍过神树的守护者,图勒巫师又同哈桑亚说了几句话。
他用的是大巫才能掌握古老语言,比如今图勒族人平时通用的语言,晦涩了不知道多少倍。
仇薄灯听不懂。
只能看出在图勒巫师说了几句话后,哈桑亚的神情一下变得凝重严肃起来,皱着眉头看了仇薄灯一眼……应该是部族的事?仇薄灯想,觉得自己不方便听到这些,想避到一边去。但图勒巫师转头,看了他一眼,手指扣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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