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皇帝却改了主意,未等女官上手,他便走上前拿走了托盘上的卷尺,又转身唤来侍立在一旁的祝庚,低下声音附耳嘱咐了些什么,楚珩离得远,只隐约听见了一句“晚上要用”。
小祝公公听完陛下吩咐,抬头飞快地看了楚珩一眼,从陛下手中接过卷尺,笑着离开了。
楚珩不明所以,抬眸看向凌烨,凌烨却不与他解释,还挥手打发了尚服女官。
女官没量成尺寸,还丢了尺子,一头雾水地从殿里走出来,高匪跟在她后头,悄声叮嘱了两句明承殿里的人和事不得外传,否则以揣测君心论处。
宫里没有皇后,虽然内廷名义上该由太后管辖,但皇帝当然不会轻易给她插手的机会,如今六尚都是皇帝的人,高匪这些话本不必说,女官听他多此一举的叮嘱,立时意识到里头那位非同一般,但这下却更让她犯了难,低声请教道:“高公公,不量尺寸,这寝衣内衫都该如何做?”
高匪方才跟徒弟站在一块儿,皇帝给祝庚的吩咐他听了个八九不离十,闻言轻咳了两声,压低了声音说:“寝衣嘛,尺寸当然要量的精准些,改天陛下会再吩咐的,今日先不急,反正也不是每晚都穿得着……”
后面的话尚服女官没太听清,但见高匪说陛下会再吩咐,就放下了心,转身告退了。
高公公看着尚服女官的背影,忽然想到清早穿衣时陛下那不太正经且十分生疏的量身手法,他心知皇帝晚上肯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转身又叫来内侍,让他去武英殿里取件楚珩的内衫给尚服局送去,让她们先比照着做两身。
等高匪操心完琐事,转身回到殿里的时候,就见两个人正腻腻歪歪地给彼此穿披风。
今日凌晨时分下了小雪,一夜过去,整个九重阙都渡上了一层薄薄的银霜。现下外头依旧是细雪翩跹,但天却不怎么冷,凌烨扫了一眼书桌上的前廷礼典,打算现在就带楚珩过去。
从明承殿出来,沿着九重阙中轴线的御道往后走,穿过宣德门,就到了靖章宫正后方的一座堂皇殿宇。
方才路过宣德门的时候,楚珩就注意到,那道名为“宣德”的门与靖章宫前的崇极门殊无二致,一样的重檐斗拱,一样的雕栏玉砌,高台甬路直连前方宫殿的月台,而这所宫殿的名字是——
昭仁。
楚珩心间发烫,看见这两个字的时候,脑海里空白一瞬,还未及反应,凌烨就牵着他的手走了进去。
很多年后,凌烨再回想起这一天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冲动——或许就与腊月初六那晚执意出宫去见楚珩的心情一样,为了这座名为“昭仁”的殿宇,他与世家朝臣、皇族宗亲打着永不停歇的拉锯战,可是在宣熙八年的腊月初七,他毫不犹豫地就将这间用来安放他心灵的宫殿交了出去,从此以后,昭仁宫有了主人,他心里也住了个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最终一切都得到了答案,缘分都是天注定,或许世间真的有一个人可以适合到初见就动心,从此山海不移。
直到踏进昭仁宫正殿的大门,楚珩都没有回过神。
最终还是办完事的祝庚从外头走了进来,才将他的心绪从情意翻涌的失神中唤醒。祝庚走上前,恭声禀道:“陛下,永安侯府和嘉勇侯府的纠纷又出了点旁的岔子。”
“怎么?”
祝庚看了一眼旁边的楚珩,有些欲言又止,组织了一下措辞方答道:“今日上午,嘉勇侯又至,大理寺卿迫于无奈,只得派人去请永安侯世子来大理寺喝杯茶,顺便问问情况,但是等到了永安侯府——”
萧家的人一听说他们家世子打了徐劭,当即就怒了。宜崇萧氏作为大胤第一世家,也不是不讲理的,但岂能任由嘉勇侯府诬赖?他们家世子腊月初五晚上明明应邀去了镇国公府做客,此事还有顾彦时能够作证,哪来的闲情逸致屈尊去打一个徐劭?
讹人居然敢讹到他们永安侯府头上,萧管家闻言极其生气,喊了一帮家将就要把大理寺连同徐府的人打出去。
恰好萧高旻听到外头的噪杂声走了出来,听萧管家说完情况,世子爷不怒反笑,一双凤眸从大理寺和徐府的人身上一一扫过,把一群人吓得就要打退堂鼓的时候,萧世子终于开口了——
“是我打的,”萧高旻面不改色地说,“和叶书离一起,他牵的头,腊月初五晚上在宣平街套了徐劭麻袋,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扔在了路边。行了,案子结了,你们去漓山露园抓人吧。”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分毫不差,在萧管家目瞪口呆的眼光中,世子爷神闲气静地上了大理寺的马车。
第61章 量体
“是么?”凌烨眸中含笑,话是对祝庚说的,眼睛却瞥向了楚珩,“漓山也搅和进来了?”
楚珩有些心虚地别开视线,盯着廊柱上头的金漆彩绘看,好在凌烨只是扫了他一眼,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朝祝庚问道:“消息还是大理寺呈上来的?”
“是。”祝庚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恭声道,“这事确实是徐府占理些。徐劭世子被人套麻袋打了,脸上挂了彩,千秋朝宴没去成,现在整个帝都的世家圈子都传遍了。嘉诏徐氏这回丢人丢大了,嘉勇侯大概是气得狠了,状告的时候要大理寺卿依法严办,说是……说是罚金都不肯了事,非要让对方吃刑杖。”
凌烨眉梢轻挑,没有说话,而楚珩看完了头上的雕梁画栋,又开始看地上的玉石金砖。
祝庚继续道:“可对方那是永安侯世子,如今漓山的叶公子也参与其中,他们二位都在八议之列,就算真的要动刑,也得要陛下口谕。方才进宫的是大理寺少卿,现还在敬诚殿等着呢,主子是没见着,那少卿的脸都皱成苦瓜了。”
皇帝对身边伺候的内侍宫女一向宽仁,他们活泼惯了,平日里也敢在凌烨面前开点小玩笑。
凌烨闻言轻笑,却还是吩咐道:“让大理寺的先回去,不见。嘉勇侯能不知道动刑要朕口谕么,不过就是想让朕及早亲自斥责,给徐家找回点颜面罢了。宜崇萧氏、漓山叶氏哪个摆不平这点事?让大理寺从中随意调停,先不用管,就随他们去,等他们闹完了再说。”
能在帝都混得风生水起的,个个都是人精,心里都有一面明镜,嘉勇侯府丢的是颜面,像这种事,求的就是陛下的一个“及早”。徐家占法理,依照萧高旻和叶书离的身份,虽不至于吃刑杖,但最终无论如何都是要挨顿训斥的,有差别的就是时间早晚。皇帝越早主动出面,就越是给徐家挽回面子,若是等他们双方都闹完实在没办法了,皇帝再介入调停,那就纯粹是迫于无奈了。
祝庚应声退下。
凌烨捏了捏楚珩的手心,偏过头问:“这般处置,殿下觉得如何?”
楚珩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声“殿下”是在喊他,面上泛起浅淡的红晕,没说话。
凌烨似笑非笑道:“漓山不是也掺和进来了吗?”
楚珩总觉得陛下似乎已经识破了什么,他顿了顿,才语焉不详地“嗯”了一声。
凌烨弯眸轻笑,没再说话,拉着他继续往昭仁宫正殿里走去。
昭仁宫的正殿名为“徽猷”,与靖章宫的“敬诚”相对,踏进这座宫殿的时候,入眼便是旖旎绮丽的红和璀璨夺目的金。殿中十二根明柱以红漆为底,盘绕着满髹金漆的蟠龙彩凤,描绘门窗栏槛的是与梁柱一样的金粉红漆,殿内帐幔纱毯全是正红色,前方大殿正中是雕龙刻凤的宝座。
凌烨牵着他的手径直朝上面走去,宝座宽大,似乎一开始就是为上面坐两个人而设的。凌烨不由分说地拉着楚珩坐下,楚珩没有忸怩,也没有惊慌失措,这让凌烨更加高兴和满足。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就这样在高高的御座上依偎在一起,十根手指在袍袖的掩盖下纠缠在一处,能清晰地感知到彼此的温度。
凌烨在九重阙大大小小的御座上坐了许多年,第一次在高台上体会到了冰冷皇权以外的东西,指间的温度随着血液的流动传遍四肢百骸,热流一般淌过他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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