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珩哑然失声,不敢答话,也不敢抬头,并不只是因为陛下口中骇人的责罚,他更惧怕看见陛下冷漠的眼神和愠怒的容色。他在御前日日都能见识帝王威仪,平淡到堪称冷漠的视线落在人身上的时候,没人不畏惧臣服。
但是从他来御前的第一天,陛下看他的目光里总会带着浅淡的笑意或者别的什么。
或许是因为习惯了,他莫名地不想、甚至是惧怕下一次陛下看向自己时,眼睛里只有威严冷峻——这种情绪就如同先前那些郁气和酸涩一样,来历不明,但却又真实地堵在心口,教他如何都无法忽视。
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不敢求情,是他自己说要一并处置要离开御前的,陛下没有理由放纵他的任性,也不会再饶他第三次。
凌烨的视线从楚珩身上移开,再不看他,只冷淡道:“今天敬诚殿前跪了一个还不够,朕看你也想跪上两个时辰。就依你所言,朕拿你撒气。”
第18章 添香
凌烨攥了一下手心,轻描淡写道:“出去跪着,两个……”话到嘴边,他又忍不住停顿,末了还是改了口:“想清楚了再来回话。”
楚珩心下黯然,却又知陛下所言应当。他忍不住微微抬眼,见陛下侧脸冷峻,目光越过御案看向窗外,眼角的余光也凝在窗棂上。心里顿时怅然若失,他低下头行了一礼,朝殿外走去。
窗外寒风正是凛冽,天阴沉沉的,厚厚的云层遮天蔽日地压下来,看不见半点天光,是即将要下雪的迹象。
“回来!”凌烨皱着眉,叫住楚珩,却并不看他,只望着御案前厚厚的地毯,沉着脸冷声道:“就在这跪。”
楚珩微微怔滞一瞬,不知陛下为何突然改了主意,只依言走回来,在御案前跪好。
时光在殿内静静流淌,凌烨隔着御案,终于还是忍不住看向低头跪着的楚珩,冷峻的眉目不知不觉间变得柔软下来。
对着眼前的这个人,他总也狠不下心,愠怒过后,又是无奈,又是舍不得。
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凌烨后来也总问自己,他明知道身为皇帝不该如此,可心底那些渐生渐长的情愫,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动摇他的底线。
九月廿三,凌烨第一次遇见楚珩。
身为大胤九州的皇帝,什么样的公子佳人凌烨都曾见过。少时读诗,一直以为“公子只应见画”不过是诗人夸大其词罢了。直到石阶下无意间一瞥,饶是尊贵如他也才第一次知道,那“定非尘土间人”原来字字应景,笔笔珠玑。
但惊艳至多也不过是一眼,顷刻即散,美则美矣,人却无神。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分明最是意气风发的年纪,那人脸上却没有半分神采,整个人仿佛都沉浸在黯淡的阴云里。
直到他走到回廊的尽头。
凌烨站在石阶下,看着天光落满他的面颊,那双眼睛被暖晖点缀,由暗变亮,星辰让光。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织,他看人的眼神格外专注,乌黑的瞳仁里映着凌烨的影子。而那双眸子落在凌烨眼里,大抵便是——
一泓秋水,星河失色。
秋风携着桂花清香穿廊而过,一切都来得突然,却又是那么后知后觉。
凌烨心间微烫,却始终不明所以。后来回去问渠阁,无意间翻了《诗经》,心头一阵悸动。他咀嚼着“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八个字,只读一遍便觉得荒唐。
或许真有过一瞬间的心动,但那不过是一时惊艳,转瞬即逝,怎至于“适我愿兮”?
于是放下书便一笑置之。
人吃五谷杂粮,便生七情六欲,天子也不能免俗。世间心动,往往不知何起,但最怕念念不忘。
那日桂花的香气很浅,但又格外余味悠长,游丝浮絮一般盘旋萦绕在心头,久久挥之不去。
久远到某个午后,目光再掠过那册诗经的时候,脑海里还是会浮现那双星辰失色的眼睛,心头还是会有蜻蜓点水般的悸动。
这些感觉并没有因为时光的推移而褪去颜色,反而格外鲜活热烈,不经意间就会从心底蹦出来,牵动他的神思。
凌烨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日的心动可能并非是浮于心表的一时惊艳。或许还不能贸然视作喜欢,但至少,这个叫“楚珩”的人,有点特殊。
特殊在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凌烨出于自己的私心,而非是身为皇帝的需要,想要了解和接近一个人,想让他到自己身边来,想没事多看他几眼。
于是十五那日,凌烨提早一个时辰去了武英殿。
楚珩来御前,是意外,也不全是意外。
凌烨是动了要把楚珩调到御前的念头,却还需要想办法制造一个合适的契机。他并不想贸然从事,他是皇帝,但就因为如此,才更需要克制。
宣熙八年是他真正手掌天子权柄的第二年,他还没有强大到可以随心所欲。这种特殊,并不一定能够左右他这个皇帝,但却会给楚珩带来危险,会让楚珩成为众矢之的。
无论最终会不会演变为真正的喜欢,他都不想因为自己一时的贸然而让人遭受无妄之灾,所以一切都需要克制忍耐,需要不露声色。
十月十五练剑那日,凌烨提前一个时辰去了武英殿,本只是想在那里多待一会儿,并没打算做什么。
但当楚珩将一身简装武服的他错认成是皇城禁卫军,还说了那句大不敬的话的时候,凌烨意识到,他还没来得及设计的契机,就这样意外地降临了——
他看着跪在自己身旁的楚珩,当着武英殿众人的面,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那句“杖二十”——他知道漓山给谢初寄了封信,看在东都境主的面子上,谢初一定会替楚珩求情。这二十杖不仅打不下来,还能不动声色地将楚珩调到御前。
果不其然,武英殿的人都以为他是怒上心头,又不好当众驳了谢初,索性直接把楚珩拎到眼皮子底下,亲自抓他的小辫子,以待来日“一并处置”,加倍责罚。
同情怜悯占了上风,短时间内就没几个人再去注意楚珩够不够资格到敬诚殿,又是怎么到的敬诚殿。等日子一长,成了习惯,楚珩在御前渐渐站住了脚,计较的就更少了。
但毕竟资格不够,楚珩到御前算是破例,短时间内必然惹眼,容易遭人算计,他根基尚浅,漓山鞭长莫及,钟平侯府对他又是那个样子。
凌烨让他做御前侍墨,就放在自己身边护着,同时也亲自提点他,又暗中让人传了些自己如何如何磋磨楚珩流言,好打消一些人的妒忌不平之心。
但浮言再如何传,当事人自己却是明白真相的,所以楚珩说出那句“要拿臣撒气”的时候,凌烨是真的动了怒,气他无理取闹,更气他没心没肺。磋没磋磨过他,别人不清楚,楚珩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
真要拿他撒气,他现在就不该在殿里跪着了,而是在外面受杖,大不敬再加上欺君,打不到自己消气,就不准停。
从前是自己太过,以后还是要克制一下,多讲点规矩,少纵容一些。
凌烨再没心思看折子,从御案后走了下来,绕过楚珩,看也不看他一眼,只负手站在窗前。
楚珩背对着凌烨垂首跪着,时光静静流淌过一刻钟,他终于忍不住半转过身,抬头看向陛下的背影。
目光移转时,才注意到外面的天阴沉得厉害,同点了宫灯明盏的殿内一比,简直黑漆漆得一片,有如暮夜。朔风正刮得猛烈,隐隐约约似乎还夹杂着细细的碎雪,寒意袭人。
殿内殿外俨然两方世界,不远处的熏笼正散着徐徐暖烟,凛风寒气全被挡在了外头。他看着身边的暖炉和膝下的绒毯,福至心灵,忽然有些明白陛下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要他在御案前跪着了——
大概是因为,出去会冷。
楚珩看向窗前明黄龙袍的背影,从这里到窗前,有二十步的距离。平日里御前当值,他和陛下之间相隔三步。这二十步还能不能缩短回从前,他心里并没有底气。
楚珩攥了攥手心,望着那道背影犹豫了一会儿,颤着长睫低声道:“陛下,臣知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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