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皇帝说。
凌祺然一怔,沈黛也倏然抬头,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
皇帝甚至没有看那支桃花,沈黛以为他会说男女有别,不可授受云云,但今天是上巳节,她几乎立刻就想好了要如何回复。不想下一瞬,皇帝平静地开口,是种理所当然的语气——
“家里家法甚严。”
凌祺然听得一愣,没皇后不叫成家怎么就有“家法”了?他还没明白过来其中含义,就只见话音一落,皇帝堂兄转身便走了,而表姐黛眉骤紧,脸色霎时一白。
*
楚珩在山道口拐角处等凌烨,见他空着手回来,眉梢一挑,似笑非笑道:“桃花儿呢?”
凌烨莞尔:“桃花不代芍药,我有芍药了,还要桃花做什么?”
所谓采兰赠芍,楚珩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行,那走吧,兰草。”
凌烨闻见“兰草”两个字,看了一眼大白团子头上兰柳相间的花环,低声道:“另一个环,你怎么给祺然了?”
“随手哄孩子的小玩意,我是看他总拘谨怕你,”楚珩微讶,“……你也想要?”
凌烨摸了一下鼻子,没说话。
楚珩忍不住笑起来,抬手折了枝山道旁垂下来的柳,又低头摘了几朵一年蓬,“给你编个带花儿的,行了吧?”
不一会儿又道:“过来我教你,好好学着,编得丑了我可不收,就留给你自己了。”
……
他们说说笑笑很快就下山去了,而山上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沈黛用尽了力气,才没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失态地掉出眼泪,她脸颊憋得通红,勉强对慎郡王道:“祺然,你和哥哥说一声,我先回车上了。”
“啊?表姐……”凌祺然还是没想明白皇帝的“家法”从何而来,但也差不多知道陛下是拒绝表姐了。
唉,这是没办法的事儿,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总不能强按头。更何况先皇又没明旨,想按也按不了啊!
凌祺然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沈黛便走远了。小郡王望着她的背影,没有再跟过去,受了拒,伤怀肯定是有的,这时候还是静一静哭一哭,情绪过了,回过劲儿来就好了。
他这么想着,往山腰奉池去,结果行至半路,就遇见了先行上来的沈英柏。
“表哥!”凌祺然高兴地迎过去,“流觞曲水结束了?”
沈英柏摇头,闻言按了按额角,眉心蹙着,说道:“没结束,太吵了,我先离席了。”
凌祺然见他脸色不太好,连忙伸手扶住,“我就说没什么意思,又和他们不太熟,半道上碰见了硬拉你去,不就是想沾沈家的光吗?哪是什么好事!”
沈英柏没有反驳,皱眉道:“春闱未开,不伏案温书,却谈天喝酒、妄谈授官。得意忘形之至,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凌祺然点点头,又道:“对了表哥,我刚才在山上遇见皇兄了。”
“陛下?!”沈英柏顿时一愣,继而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说了什么?御前侍墨是不是也在?”
“这你都知道?”凌祺然吃惊,将山道上说的话,连带着沈黛的事一同讲了。
沈英柏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闭眼叹了一声,他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只是那句“家法甚严”,还有奉池的流觞曲水。
他回身望向蜿蜒而下的山道,路上早已没了皇帝和楚珩的身影,只有携着水气的凉风穿过山间树林迎面拂来,明明是风和日丽的大晴天,可沈英柏站在此处,却感到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凉意。
要变天了,他想。
凌祺然站在一旁,见他久不说话,以为他是为沈黛的事烦心,便开口道:“表哥,我觉得你也不用太担心了。结亲的事又勉强不来,反正皇兄不愁娶,表姐也不愁嫁,既然他们没能看对眼儿,那就各找各的呗!”
沈英柏嘴角扯出丝笑,闻言轻叹道:“你说的对,要是都能看得这样简单,那就好了……”
他收回视线,目光触及凌祺然手腕上的兰柳花环,随口问了一句。
凌祺然三言两语解释了由来,见沈英柏一直紧盯着花环不语,以为有什么不妥。
正想取下来,沈英柏却突然按住了他的手,神色复杂地开口道:“收着吧,挺好的。”
*
沈英柏的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上巳节这日晚间,天子影卫将一份流觞曲水的名单被送到了颜相府。
两日后,三月初五,宣政殿大朝会。
颜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以恩科主考官的名义上奏,提请取消行卷,春闱之试不再参考学子平日的作品及名声才誉,就以当场应试之绩论高低,且所作试卷一律糊名弥封。
此言既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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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子:包办婚姻不可取,我有对象。
①祓禊(fúxì)【②《周礼》:“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简单讲,就是官方下令,春天就应该约会和谈恋爱,都抓紧去。【③《诗经·溱洧》写的就是上巳节,“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意思是男女结伴出游,相互打趣调笑,赠枝芍药以表情意。非常开放的哈~“采兰赠芍”的成语出处就是《溱洧》,指有情人互赠礼物,表示相爱。
④关于“行卷”的含义、对世家的意义等可以回顾“第141章 行卷”。会试这种级别特特高的、决定一个人前途的考试讲“平时分”≈拼关系拼门路拼后台≈权贵干扰、考官徇私、师生结党。
糊名弥封,就是试卷密封线,盖住名字。
第155章 停卷
帝都内城,文信侯府。
从朝贤山回来后,沈黛便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
这两日,她始终想不通皇帝的态度。正月初八顺星节在月老祠偶然捡到那块写着“凌烨”“楚珩”两个名字的定情木牌时,沈黛确实十分气恼,可之后慢慢地也释然了。
父亲母亲说的对,天子坐拥万里江山,历朝历代哪个皇帝身边没有一两个“绝代美人”?都是些空有颜色的无本之木,身后没有强有力的家族作支撑,这些花瓶儿安分守己就罢了,但凡不自量力的,哪个不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更何况那人还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男宠,不过凭着一张脸讨得陛下一时欢心,还能指望他有朝一日登丹凤门与帝同尊不成?
钟离楚氏代代簪缨,家风也算清正,钟平侯楚弘要是知道自己生了这样一个有辱门楣的佞幸弄臣,恐怕也要清理门户了吧?
当日沈黛思来想去,还是觉得那木牌子应只是楚珩恃宠生妄,私下里胆大妄为。陛下乃英明之主,一时之兴宠个玩意儿解闷逗乐,心里又怎能拎不清楚?至于先前的推拒,不过是顾念太子年幼罢了。
她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不再纠结于一个没有结果的内宠。
可今时今日,皇帝的一句“家法甚严”让她难以置信,难道这症结真就出在楚珩身上?
……
女儿在朝贤山偶遇皇帝的事,当然也传到了文信侯沈文德和夫人林氏耳中,只是文信侯还没来得及腾出一只手施以对策,初五宣政殿大朝会,颜懋的奏请就打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世家党一个措手不及。
堪称惊天动地。
颜懋“停行卷”、“糊名弥封”的话一说出口,朝堂上一班文武大臣先是目瞪口呆地互相看了几眼,确认自己没听错,然后立即炸开了锅。
要知道烈帝改制开科举,让布衣庶族与簪缨贵胄同堂理政,就已经叫许多世家不满了,认为失了礼法纲常,尊卑之义,更何况寒门出身的人见识短浅,眼界狭窄,如何能参与治国?世家大族齐齐唱衰。
科举开辟的这几十年可谓命运多舛,偶尔有几个冒尖的也难留在中央各部,都被打发去了帝都之外。如今朝堂中二品以上的实权大员,正经走科举出身的,只有颜相一个——但他不是寒门,出身澹川颜氏,师从学圣韩老,而早年间他的那份行卷,是成德皇后顾徽音看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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