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归,该是我的,旁人别想抢走,不是我的,那也强求不来。太庙祭祖的事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如今当以阿姐的婚事为重。”楚琛望向上首沉颜不语的母亲。
楚璇已经到了仪婚的年龄,她是钟平侯的嫡长女,一等一的名门千金,世家大族最讲究门当户对,她的婚事于公于私,都是钟平侯和叶氏当前的重中之重。
提及此,叶氏果然有了反应,她抬眸看了楚琛一眼,对儿子方才的话不置可否,顺势谈了几句女儿的婚事。
等楚琛告退去了前院,楚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才转过头对叶氏道:“母亲,太庙的事难道就这么算了?我知道弟弟的话有道理,可……”
“道理?”叶氏沉声打断了女儿的话,冷冷地道,“嫡庶尊卑、纲常礼法就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道理!”
楚璇怔怔地抬起眼睛。
叶氏面无表情:“这一点,你懂,你弟弟懂,楚珩和漓山也懂!”
叶氏陡然拔高了声音,楚璇心头一跳,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母亲……那方才……”
叶氏胸膛起伏几下,望着楚琛离去的方向,过了半晌才冷静说:“你弟弟不是不知道我跟你在想什么。方才我不反驳他,是因为这件事没有谁错,你和他都是对的。”
“但是璇儿,他和你不一样。一来,他生性温吞,加上从小学习齐家之道,已经养成了中正平和的性子。如非必要,他并不喜欢在家里起纷争,他说不在意,那就是真的没有介怀;二则——”
叶氏停了顿一下,扯了扯嘴角,淡声道:“世家大族是最讲究嫡庶之别的地方,但有些时候,却也是最不讲究的。在咱们楚家,你父亲就是那个最不讲究的人,你弟弟自幼受他教养,在这一点上跟他很像。”
楚璇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拧起眉:“父亲……?这……这怎么可能?!”钟平侯身为一族之长,从来最重嫡庶,这是毋庸置疑的。
叶氏并不意外女儿的反应,轻描淡写道:“不只你的父亲,大胤九州声名显赫的世家主大都如此。”
楚璇张着嘴,一时间惊得失了声。
“璇儿,”叶氏目光沉沉,低眸望着女儿,认真地说,“你记着母亲的话,你重嫡庶,那是因为你日后会跟母亲一样,成为大家主母,你永远不会乐见妾室的庶子越在自己的嫡出前头。但你父亲可未必,嫡也好庶也罢,哪个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楚璇瞳孔骤缩,猛地捏紧了手心,艰难道:“那、那楚珩在父亲眼里岂不成了为家族添光……?”
叶氏眼里闪过讽意,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觉得你父亲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楚璇摇了摇头,钟平侯出宫后一言不发,面上喜怒难辨,直至回到家里都是如此。
“放心,该怎么处置,回头我会与你父亲商量的。”叶氏脸上笼着层寒霜,“你弟弟不介怀,那是他心性使然,但漓山让楚珩入殿祭拜,打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的脸,还有你父亲的、钟离楚氏的、以及我广陵叶氏的!”
*
多年夫妻相处,叶氏不愧是最了解钟平侯的人。楚弘行至前院书房,明日除夕开宗族祠堂,他手边有许多事情要忙,可思绪却如同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顺。
楚琰、楚琨,哪一个儿子出头都好,甚至超过嫡子也无妨,可偏偏,偏偏是这个楚珩。
钟平侯不是不明白叶氏身为嫡母的心思,若随储君谒庙的人换成是楚琰楚琨,他都不会容叶氏胡来,可是楚珩……
今日在紫宸殿里,旁人的每一句道贺称赞都像是甩在钟平侯脸上的一巴掌,整张脸都火辣辣的。
陪同祭祀是无上的殊荣,那些人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这不重要,钟平侯看得出他们向自己道喜时目光里隐藏着的讽意,犹如一根根刺,扎得他坐立难安——
因为这殊荣并非是钟离楚氏赋予楚珩的,甚至恰恰相反,一个被自己放弃的儿子,在漓山的教养和护佑下,轻而易举地就站在了自己悉心培养的嫡子之上,不论有意还是无意,怎么看都像是在践踏自己和楚氏的颜面。
偏偏礼法就是如此,他作为楚珩的生身之父,旁人对穆熙云道一句贺,也少不了到他这里祝一杯酒。尽管脸上挂的笑容大都是虚情假意,但面向二者的区别可太大了。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漓山东君和皇帝暗通款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帮天子影卫端了千诺楼,不知道给各大世家添了多少麻烦,人人恨得牙痒痒。可漓山是在为圣上分忧,要说指责穆熙云的不是,在紫宸殿里他们不敢,出了紫宸殿一样不敢——那是东都境主的夫人、漓山东君要叫她一声“师娘”,没人会自寻不快去找她的麻烦。
可心里的憋闷总得找个地方疏解。诚然,钟离楚氏绝不是什么“软柿子”,但比起漓山,总要好上一些。人的心态大抵如此,好像只要有人比自己更难受,心里的不愉就能减轻一些。
他们在穆熙云那儿,皮笑肉不笑地道贺,是想打探漓山未来的立场。来到钟平侯这里,虽然也做不了什么,但是言辞间一两句的夹枪带棒还是少不了的。
钟平侯不是不清楚这些人的心态,在紫宸殿里,他四两拨千斤地挡了回去。但回到家里,他还是克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往一个偏激的方向走。
作为父亲,儿子出人头地,他应该是高兴的,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无论嫡出的楚琛,还是庶出的楚琰、楚琨,钟平侯都希望他们好上加好。
但是楚珩……似乎如今他有多优秀,就会反衬出自己这个放弃他的生身之父有多失败。
钟平侯曾不只一次地想过,这个儿子是不是生来就是克自己的?他想试图找出楚珩身上的好,可似乎也只有他刚出生的那会儿给自己带来过一点十分短暂的喜悦。记忆里,楚珩生下来就多病多灾,他和楚琰那种因早产所致的体弱还不一样,他就是晦气缠身的病,让他自己不足,也给旁人带来不顺。
小时候,楚珩还没去漓山那会儿,似乎从他生下来,家里那几年就没好过。钟平侯清晰地记得,先是自己和叶氏的嫡长子夭折,后来就是父亲中风,钟离楚氏的天一下子塌了下来,阖族的重担落到了自己身上,那两年真的很难,他尚且年轻,族中不乏有人借机生事,想要分割新家主的权力。他咬紧了牙关,方方面面做到最好,绝不给旁人留下质疑的余地。可他怎么都想不到,自己身上最大的空门居然是唯一的儿子。
楚珩病了又病,生而不足,不要说资质优良,他连家族中最普通的孩子都不如。起初听见府里下人嚼舌根,钟平侯还发落过几个,甚至在叶氏朝自己摇头的时候,他依旧不肯相信,坚持认为楚珩只是病了。可后来连族里都开始有了传言,钟平侯看着病愈后一天天长大,却终日沉默,连学走路都比正常孩童慢上不知多少的楚珩,不得不承认,这个儿子真的就是天资愚钝,生而不堪。
这样的楚珩给钟平侯带来的,不仅仅是内心难掩的失望,更多的是族中质疑他血脉的声音。
那时候,每到夜深人静,钟平侯总会忍不住想,如果从来没有楚珩这个孩子,是不是就不会这样难?
好在还有妻子叶氏的支持,最终有惊无险,他还是将一族之长的权力握回了手里。等到嫡次子降生,楚珩也被带去了漓山,家里的一切都渐渐好了起来。
十六年来,钟离楚氏四平八稳,他膝下也有了其他出色的儿女,楚琛温和有度,楚琰开朗上进,楚琨飞扬活泼,幼子逐渐长成,女儿们也都落落大方。早些年楚珩所带来的不快已经被渐渐忘却,他也不愿再回过头去细思那个儿子是不是命中克父。
钟平侯觉得自己愿意把那些年的一切艰难都当作巧合。中秋节后,楚珩从漓山回来,他心里虽然说不上欢欣高兴,但也不介意家里多添一副碗筷。
可自从楚珩归家,钟平侯府先是与徐氏结了梁子,又跟颜相闹了点不愉快,虽然都不是什么大麻烦,但这个儿子似乎天生就有惹是生非的能力。就像这次太庙祭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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