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是希望慕令主能够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死去的裴素雪并非琅環遗孤。”谢潇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冷嘲之意,淡淡说道,“且不管是否昆仑府派来的暗桩,裴姑娘在身世上说了谎,这一点确证无疑。那么她自尽前对你所说的一席话,还能有几分可信?又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宁死也要制造假象,欺瞒于你?”
话音落下,濯月亭内外一时沉寂。琅環蒙难始于十年前韶安失陷,那是天宜十二年冬发生的事,王穗儿却已在天宜十年被卖到姑苏,倘若她家中双亲长辈是琅環中人,何至于卖儿卖女?况且王大福和张红姑只怕从未踏出过方圆百里的村镇,又如何为琅環罹难?
由裴素雪七岁起的经历来看,从樊姓商人处流落青楼,再到成为裴三娘的徒弟,一道漂泊江南,在进入万剑山庄之前的五年,可算得半只脚踏入江湖,接触到、乃至成为昆仑府或者其他帮会势力的手下棋子,不无可能,唯独“琅環遗孤”这个身份却是说什么也套不上的。
“我只相信眼见为实。”慕少卿心里有些烦躁,拧紧了眉头,“裴姑娘道出前情时已决心自尽,我不觉得她有欺骗的必要。再说以江华的身份地位,加上淇碧的本事,什么样的文书弄不出来?”说到这里,他瞥一眼谢潇,不无轻蔑,“江华难道就这点手段?天下英雄可不是傻子!我看你们是欺裴素雪已经死了,不能开口辩白,于是寻出个村女王穗儿的经历往她身上安,好信口雌黄吧!”
群雄之前见到琅環的调查结果,本来觉得有理有据,经他连质疑带嘲讽,一些人免不了又心中嘀咕,半信半疑起来。
“你才是血口喷人!”谢潇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也被气得发抖,“慕少卿,蛮不讲理也得有个限度,这些年主上可没半分对你不起,你要闹到何时!且扪心自问,当年裴素雪来到万剑山庄,你了解过她的过往来历么?她对主上肆意攀诬,你身为鸣剑令主不生警觉,不思维护宗主清誉,这是为人部属之道吗?再者,凡事空口无凭,你慕少庄主在借题发挥、同室操戈之前,又可曾用心核实过这女子所说的任何一句话?如果自认弄清楚了,拿出实据来同我对质,咱们当场分个真假;如果连查都没查,哼哼,敢问你有何颜面信口胡言,我琅環宗主是任人辱没的吗!”
琅環众人对慕少卿早已忍得山穷水尽,都朝他怒目而视,亭中火药味陡然上升。群雄也觉谢潇之言甚是有理,单凭一个出身不明女子的一篇话,就给自家的宗主定罪,已不止是鲁莽,简直有些荒谬。更有许多人认为慕少卿必定已经查实过,否则怎么可能连续数月理直气壮,激愤异常?当下也点头称是,等着看他如何应对。
慕少卿脸上复杂的神情一闪而逝,那晚两个人相继死在面前,裴素雪是如花年华的少女,琴艺佳妙,已在庄里安静生活了四年;卫澄更是左膀右臂,亲厚程度不下于顾笛,却被自己一时失手错杀身亡。他忘不了那一刻升腾激荡的悲愤,郁结难抑的哀痛,以及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屈辱。早年记忆倏忽醒来,刀光剑影中倒下的亲人同伴,与眼前情景重叠在一起,他恍然觉得多年努力全无价值,自以为羽翼渐丰,实则依旧软弱无力。他总是想起卫澄最后断断续续的请求,说裴姑娘身世可怜,情非得已,又浮现那个少女垂死时似挣扎又似绝望的眼神,带着某种奇特的嘲弄,还有她凄迷哀婉的歌声:见说道,天涯芳草弥归路。后面的日子煎熬混乱,他有如一点就着的炮仗,或者说不点也炸,发武林帖、与怀壁庄冲突、筹划鸣剑盟就够烦心的,至于裴素雪的话是否属实,根本没查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相信自己的直觉不会出错;而且,这种隐秘又不光彩的行径,淇碧多半早已准备好了掩饰的方法,不会让自己抓到真凭实据的。
如是一想,洛湮华手中有齐全的书证并不奇怪,倒是为了收到最大效果,拖了这许多时日才赶在试剑大会上拿出来,真是沉得住气。
“有谢副令主这般忠心耿耿、办事牢靠的属下在,谁还查得出对江华不利的线索?”慕少卿神色冷淡,比先前还多了两分高傲,“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我与江华立下的赌约,是由他向我证实清白,说明来龙去脉。而我要如何判断,还用不着向你解释!”
“话虽如此,慕少庄主的论断究竟是合乎情理还是流于偏颇,是非曲直,却需让琅環子弟、武林同道心中有数,否则对于宗主未免太不公道。”朱晋按住火冒三丈的谢潇,他心中同样气怒难平,但语气仍保持稳定,“目前赴会的前辈能人甚多,一应文书印鉴是否真实可靠,相信瞒不过大家的眼目。今日说明的所有内容,不论万剑山庄还是在场与闻的任一位同道英杰,都有权重新查证,如有不符之处,随时可对我琅環提出质疑。”
聚集在湖畔的众多宾客中,江湖阅历丰富的确实为数不少,当即有几个自恃眼光锐利、经验老到的走到茶桌旁,仔细查看一份份摊开的纸张卷册。待到确认瞧不出问题,又点头或拱手致意,而后陆续走开,将桌旁的位置让给其他看客。如是约莫两盏茶功夫,连对鉴别、仿制一道最有名气的两三位行家都已掌过眼,旁人也就不再上前。
争论、验看间,暮色已渐渐深沉,朱晋问道:“慕令主还有什么疑问?”
慕少卿冷着脸不说话,弄到印鉴、画押对于淇碧或许不是难事,但纸张、墨迹、图章都会随着时间推移产生变化,逐渐褪色,要将字据文书每一个细节都制造得天衣无缝,一如多年前的东西,能够摊开在众多目光下而不露破绽,极难办到。朱晋态度之坦荡,令他有些出乎意料,现在继续坚持异议,在群雄眼中已经很难占到理,然而要相信并且承认洛湮华的证据是真的,自己当真中计受骗,却是他万万不情愿也做不到的。
他脑中顷刻间转过许多念头,过往片段如浮光掠影般闪现。裴三娘是庄里一位管事荐来的,索要的礼金很低,说年事已长,早年又曾得罪过地头上的江湖帮会,欲寻一处长久安身之所,如蒙不弃,愿托庇于万剑山庄。他命人查了根底,证实向她寻衅的只是些青皮无赖,于是并不当回事。裴三娘进庄那天,身后跟着一个抱琴的小姑娘,齐眉刘海,淡粉色绫裙,忽闪的眼睛怯怯又好奇。从此小院里总是飘出琴瑟琵琶之声,庄里的人说,那是三娘在授徒,还连带教诲了几名侍女。一晃两年,某一日自己邀了三两好友饮酒,欲听管弦时,想起裴三娘新丧,就让卫澄随意找名会弹琴的侍女奏两曲。来的却是一身素服的裴素雪,于席间唱道:“断桥畔,芳草离离,人间焉有春常在,落花脉脉不能言,世事总难全。”一晃又是那个惊变的夜晚,或许由于这个少女留给他的印象一直是安静自持,只会于偶然间流露出淡淡的愁绪,当她突然痛陈指责时,那种不能置信的冲击才会如此巨大。她说自己是琅環遗孤,多年来受到宗主的控制,过着三刀两面的日子;说他枉称英侠,至今家仇未报,受人摆布而不自知,同样可悲可笑,每一个字都如同尖锐的长针,透过耳膜攒刺在内心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留下无法消退的灼痛。慕少卿忽而发觉回忆里的这一幕有些模糊,声音、景象似乎在消退扭曲,裴素雪的神态,她吐出的词句变得断续而凌乱,难以分辨,跟着就隐没在白色的雾气里。她在说什么,出于何种原因要骗人,甚至不惜以死相欺?念头产生的一瞬,他再次感到熟悉的昏眩和头痛。
站在近处的朱晋,同在亭中的江晚璃与洛凭渊,都清楚地注意到慕少卿闭了闭眼睛,脸色有瞬间的苍白,而后神态中微小的波澜平息,复又归于默然:“当晚之事,疑窦重重,单凭几份书证,无论是否可信,都不足以为江华洗脱嫌疑。裴姑娘如果不是琅環遗孤,那她会是什么人,为何从她口中说出的背后之人会是江华?一个村女王穗儿可没有这份心机见识。倘若其中关窍不能解释通透,恕我无法信服。”
“她还能是什么人,自然是昆仑府埋下的内应!”谢潇的怒气还没来得及过去,就再度上涨,“看看你将大家折腾成了什么样子,再掂量掂量,如今状况究竟谁最高兴?获利最大的又是哪个?有脑子的人都能看清楚!你万剑山庄出事时,主上尚在千里之外,你自己不好生查明,倒要他来为你解释,还讲不讲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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