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方才为何不讲?”皇帝的声音冷了下来,“可还听到别的?”
“陛下恕罪,”杜棠梨有些惶然,“只因后来那人见臣女点头,便说道,‘你最好别乱动。’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臣女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所有的黑衣人都不见了。臣女只怕听到的一切是在做梦,担心会扰了圣听,不敢贸然说出。”
她极力回忆着:“陛下相问,臣女还记得,在最后昏沉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同那黑衣人说话,声音很清亮,所以醒来后还有印象。”除了安王,在场的三位皇子同时想到,定是纳兰玉。
“听到了什么,说吧,朕赦你无罪。”天宜帝道。
洛文箫死死盯着跪在御阶下的杜棠梨,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孩还会说出什么,如果目光能够杀人,在适才短短一刻,杜棠梨早已死去不知多少次。
只听杜棠梨颤声道:“那个声音说,‘戴士发,你怎么还在磨蹭,该怎么做无需我提醒了罢。’然后那黑衣人就哼了一声,‘我的事办完了,即刻便带人出城,重头戏还要看护法大人的。’接着他们的声音就远了。臣女只记得这些。”
天宜帝的瞳孔骤然收缩,当“护法”二字传入耳中,他心中已然确定。洛凭渊是今晨醒转后才说出了因的真实身份,由傅见琛转述给自己,连这殿內的人也是刚刚得知,杜棠梨除非亲身经历,又怎么可能编得出来。
他从御座上起身,缓缓踱了几步,才重又坐了回去:“凭渊,杜小姐口中的戴士发,你可知是何身份?”
洛凭渊当然知道,但他不能直接说出此人与东宫的关联,于是躬身答道:“回父皇,儿臣约略查到过,上月夜袭儿臣居所的刺客首领名为戴士桀,与戴士发似是兄弟。”
他没有想到,太子亲信的名字会从一无所知的杜棠梨口中道出。在这一瞬间,仿佛能看到,最后一环终于扣上,一条无形的线将先前与目下的诸多事端贯穿在一起,呈现在皇帝眼前。指使纪庭辉、截杀靖羽卫、夜袭静王府、血溅皇觉寺,一连串事件的一端连着昆仑府,而另一头则指向宫中,那只一直隐在幕后扯线操控的手,已然若隐若现。
第六十章 天日昭昭 下
洛文箫看着天宜帝深思的神情唯觉心惊,尽管急切地想说些什么来挽回颓势,但他搜肠枯肚也想不出一句有用的话。安王虽不若太子深悉内情,心下也觉不妙,这样下去非但对付不了宁王,自己反要陷进去。
打破短暂沉寂的,是寂空突然迸发出的叫喊,他双眼通红,脸上的肌肉颤抖扭曲,和方才那个憨厚的和尚已经判若两人:“陛下,这个妖女一定是和五皇子事先串通好了,编出一大篇谎言。了因师傅修行多年,寺中上下从来尊敬,他怎么可能是什么护法?陛下万万不可听信她一面之词啊。小僧身死事小,皇觉何其无辜,先遭血光后蒙奇冤,寺中若是祥和不存,正殿法阵也将危殆,只怕会有大祸啊!”
“陛下,陛下,小僧师兄弟说的才是真话,妖女惑众,若是让她得逞,必会招致灾祸!”寂通随之大呼,两人声音都已经变了调,尖锐刺耳,听得众人一阵发毛。
“禁声!陛下面前,岂容你等放肆!”一名御林侍卫上前喝止。
洛文箫实在不能不说话,反正已露了痕迹。索性出班跪下:“父皇,儿臣听到现在,杜小姐所言虽无明显破绽,但牵涉甚广,连宫中娘娘都要拉扯进来。当初是诚毅侯小姐说亡母托梦,哭着恳求母妃,母妃见了不忍,才允了进香一事,如今让她情何以堪……儿臣只觉有三点可虑:一来杜小姐与五皇弟在寺中相遇,其时情形异常,他二人说过什么,并无第三人知晓;二来她中途离去,五皇弟其后在寺中又做了什么,她并作不了这个证;其三,了因禅师是寺中高僧,更主持寺务,如今人死不能自辩,但也不好轻易将他指为意图不轨的江湖护法。单凭一个女子半昏半醒听到的说辞,只怕过于单薄,既不能取信,亦难服众啊!”他说得情辞恳切,又带些忿然无奈之意,听来并非全无道理。
天宜帝皱了皱眉,既然已审到这个地步,也不想草率了事。他向袁旭升道:“李统领可说了何时赶回?”
袁旭升正要答话,方才通传的内侍又急急入内:“启禀陛下,李统领回来了,他还带来一名禅师作证。”
李平澜是扶着一位身着袈裟的老僧缓步进殿的。那老僧须眉皆白,形容枯槁,走路也颤巍巍的,但仍能看出慈眉善目。
“了尘大师?”寂空失声叫道,瞪着他的眼神如见鬼魅,“您,您怎么会……”
他比谁都清楚,皇觉寺住持了尘已经落入了因控制数月之久。对外宣称是卧病,实则是被制住了穴道,只说是中风口不能言,渐渐将他的亲近弟子都隔绝在外,把持了整座皇觉寺。
纳兰玉之所以没有急着取方丈的性命,一是由于他躲藏已久,习惯藏于暗处;二则是了尘威望甚高,有他作为幌子,许多目的都更容易达成。他原本想用梵音术控制了尘大师的神智,然而梵音术需要借助对方心中原有的迷惑与杂念,令心魔渐生,方能奏效;就像他面对洛凭渊时,也需先用言语动摇宁王的心智,才能乘虚而入。了尘禅师已修得心境空明,明了他的目的后更加谨守灵台,竟是无隙可乘。纳兰玉近几日着意以缥缈烟将这位师兄迷昏,本拟待到陷害宁王计成,若能在皇帝面前博取一二好感信任,便可让方丈名正言顺地园寂,自己继任住持。
寂空与寂通轮番带了亲信“照料”了尘,眼见他日渐衰弱,怎么也想不到被连续下了几日缥缈烟的人竟然清醒过来,还能起身走动。
了尘没有理会面如土色的两僧,对天宜帝合十道:“阿弥陀佛,老衲参见陛下。”声音甚是慈和。
“了尘方丈!朕闻说你染恙病重,莫非大好了?”天宜帝与这位高僧颇有渊源,对他极是敬重,不禁有些惊喜。他亲自迎下御阶,又道:“快快给大师看座。”
“数年不见,陛下神采依旧。”了尘低眉合十道,“老衲非是生病,乃是为奸人挟持,数月来不良于行。若非宁王殿下探寺除去纳兰玉,又得李统领搭救,老衲只怕无缘重见天日了。”说着微微叹息,“陛下以皇觉寺相托,老衲却险些令寺院蒙晦,实是不胜惭愧。”
静王垂下眼帘,微不可查地舒出一口气,直到这时,他一直绷紧的心弦才放松了些,全身慢慢涌上一股倦意。
他的视线与李平澜短暂地交会,唇边露出一丝清浅的微笑。再转过头,五皇弟洛凭渊正静静地看着他。
了尘只坐了一刻,此地并非谈话之所,况且他的身体还需要休养,但这点时间已足够让天宜帝了解到寺中发生的事。
“大师得脱困境,此乃不幸中的大幸。”皇帝道,“只是正殿刚刚建成便即染血,可会妨碍了帝京气运?”这是他最担心的一点。
“陛下今日以偌大心力审清命案,乃是大善;五皇子无罪而不至蒙冤,无辜死者亦得安息;天道人心相合,则宇内清明,祥和自生。”了尘沉思片刻,缓缓说道,“皇觉正殿乃陛下捐资重建,佛祖自会庇佑。老衲回寺休养半月,当遍邀帝京高僧,做七七四十九日法事,超度亡者,扫除寺中阴晦。届时皇觉重光,再开正殿,望陛下莅临,老衲定扫榻烹茶以候。”
闻听一番开解,天宜帝的心情终于大为好转。但了尘离去后,他的目光依次扫过众人,神态重又沉肃下来:“皇觉一案,谁还有异义?”
这一次无人说话,殿内气氛变得凝重,每个人都知道,是时候皇帝处理这桩宗室内务了。
寂通和寂空已经体如筛糠,瘫软在地,甚至无需皇帝示意,就有几个侍卫将他们拖了出去。快出静安殿时,寂通才像如梦初醒般大叫起来:“小僧冤枉,殿下,殿下救命!”声如杀猪,凄厉异常,终于逐渐远去。
几位皇子谁也没有朝那个方向看一眼。洛文箫道:“如今能证实五皇弟未曾铸下大错,真乃幸事。父皇英明,儿臣等实是难及万一,心中敬慕无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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