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雪凝本来全神贯注,听到这里不禁想笑,忍得十分辛苦。
天宜帝见状,瞪她一眼:“雪凝不可没大没小的,赖着要听,朕不赶你也就罢了,现下正说军情要事,有何可笑?”
丹阳公主自觉有些不够端庄,连忙敛去笑意:“是女儿不好,父皇恕罪。方才只是突然想到,这辽人真是奇怪,姓野驴也就罢了,还说自己的四王子是鸡。”
此语一出,殿内所有人都忍俊不禁,连宫女内侍都忙忙用衣袖掩了口。
洛凭渊也绷不住,笑道:“雪凝,这北辽四王子虽说名字念起来有些让人误会,但十分勇猛好战,最受辽主喜爱。今番派了他来督战,显然是势在必得,不可等闲视之。”
“凭渊说得不错,两国交战,凡事都需慎重以待。”天宜帝忍住笑意说道,一国皇子理应知晓敌国情形,不过能随口说出,可见得平日上心。
他又细问了一番云王的备战状况,从尉迟炎用词简练的叙述中,仍能感到北境的紧张有序:军队训练有素,许多战阵和武器都经过改良,以便临阵时发挥出更大的威力。皇帝心中既有满意,又微感震撼,四皇子的表现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不觉想起那句“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战况是否会当真如此发展?而后的“江山有幸,河汉清兮”所指的难道就是肃清朝纲么?洛凭渊艺成归来时带回的那一首偈语,皇帝至今仍时有思及,只因其中的含意总令他有种难以言述的满足感,受命于天,天付大任,那些名垂青史的明君是否都有过同样的感触?
宁王上奏为刚从北境归来的一众骑卫请功。尉迟炎沿途护粮,多次击退辽人袭扰,特别是在围剿品武堂时取得胜利,理应嘉奖。另一位副统领沈翎近来也立功不少。除了赏银,天宜帝给两人的官阶各升一级,不过职衔仍是副统领,十名押送粮草的靖羽骑卫也都获得赏赐,在交战中身亡的人员则厚加抚恤。
待到尉迟炎谢恩退出,洛雪凝才从袖中拿出一册用玉版纸抄写又装订整齐的书卷,乃是一卷手抄的佛经,呈给天宜帝看:“雪凝这几日听说了皇寺出事,让父皇烦忧,女儿也不知能做什么,故此帮五皇兄抄了一卷经书,想和他的《金刚经》一道送去寺院,不知行不行?”
内侍呈上经书,天宜帝接过来看时,是一卷《地藏经》,字迹娟秀,看得出十分认真,不禁嘉许地点了点头:“既是孝心,又存悲悯,雪凝做得很好。”
他翻看了几页又道:“如今能静下心来写字,确是长进了,只是架构法度上仍是脱略了些,还需磨炼,你不妨向凭渊讨教。”除去洛湮华,几位皇子中当以宁王的书法最佳,挺拔劲秀,疏密有致,而太子虽然更加圆熟,却失于拘谨,神采便要逊色几分。
“儿臣的经书再一两日便能抄好,还想拿来请父皇过目呢。”洛凭渊道,心下有些感动,《地藏经》段落极长,洛雪凝抄了这许多,不仅出于自己的拜托,也是想为超度皇寺冤魂出一分力。
他说道:“父皇可否让儿臣也看看皇妹的书法?”
殿中内侍将经书送到宁王面前,洛凭渊慢慢翻阅,笑道:“父皇明见,雪凝的字功底很好,甚是秀拔大方,只是笔锋略盛了些。依儿臣之见,若要再有进益,不妨试试临写馆阁体,最是中正收敛。”
馆阁体乃是朝廷通用的字体,读书人莫不用心习练,只因无论科考答题还是为官行文,都需使用这种字体书写,没有一笔好字,连门槛都踏不进去。不过在宫闺之中便少有习练了。
“既然这么说,我便试试。”洛雪凝笑道,“那皇兄写几张字帖给我,我练了以后,还想再好好抄一册《华严经》给父皇祈福呢。”
“我近些年临的都是欧阳询体,还真写不出皇妹要的范本。”洛凭渊想了想道,“但我有几个朋友擅长馆阁体,落笔蔚然有大家之风。皇妹若是愿炼,我明日就带些他们的字给你。”
“当真有那么好?”洛雪凝似是不太满意,皱了皱鼻子笑道,“人人都写字,能出几个大家?五皇兄莫不是为了自己偷懒不给我写字帖,吹起牛来了,我到时可要请父皇品鉴的。”
“我既然说了,怎会是虚言?这样罢,等我拿了来,若父皇都说好,雪凝便要绣一个香囊送给我如何?”洛凭渊笑道。
天宜帝对女儿临什么字体不太在意,只是认为女孩儿家练练字,学得温柔贞静些总是好事。他朝中有的是精擅书法的文臣,对大家之说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见兄妹二人商量练字,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微笑颔首算是答应。
第六十五章 今我来思
次日下午宁王果然又进宫,因为太医说他需静养半月,故而近来公务暂缓,入宫问安的次数却比平日频繁。
候见的臣子不少,洛凭渊便没有多耽,向皇帝行礼后说了几句话,就转去后宫看望容妃,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找洛雪凝。
天宜帝理完一轮政务,又与辅政薛松年谈说片刻,才吩咐摆驾芷汀宫。
他坐在御辇中,仍在思考方才的对谈。薛松年一表人才,彬彬儒雅,以四十七岁之龄而居要职,近年来一直颇受器重。在皇帝眼中,这位辅政作派保守了些,没有把握的话向来一句也不肯多说,但国事当然要交给持重的人才放心;后来虽渐渐察觉到薛辅政在官位权谋上强硬老辣,与起初印象十分不符,但也没有太在意。只因与那些以直言犯谏为荣的文臣相比,薛松年每有劝谏,往往能说到他心坎上,听上去顺耳得多。
比如今日,薛松年含蓄地提出,户部清查当然是非常必要并且符合百姓需求的,但是否应当将要求和力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对查出缺漏的地方官员不必过于追责,放宽期限,及时弥补的甚至可以适当嘉勉,如此不至令禹周州府惊动太过,生出其他事端。要知迫得紧了,官吏们便会将压力层层往下转,百姓反受其害,最终怨的仍是朝廷。他说道:“陛下心系黎庶,视百姓如子,但各地州县乡里的吏员却是为陛下办事的人,朝廷政令颁下去,尚需通过他们方能畅行无阻。而今户部上下已然惶惶,还望君恩浩荡,相待略多宽仁,以安群臣之心。”
天宜帝冷笑道:“这群欺下瞒上的小人,上折子时个个说得好听,上报君恩,下慰黎庶,到了地方任上哪个真做到了,还不是只想着中饱私囊。朕心已定,薛辅政不必多言。”
他心里其实难免微微动摇,薛松年话里提到了两件他最关心的事,一是战乱未平,朝廷不宜动作过大,最好各地都维持一个平稳之局;二则是督得严了,来找自己劝说或求告的人难免越来越多,烦不胜烦也就罢了,怕的是留下更多症结,届时非但没能得到好名声,反遭怨怼。
说来说去,根上的问题出在地方官吏腐败,又上行下效,官场风气败坏得太严重了,朝中虽也有些直臣,但要扭转这种状况绝非旦昔之功。
想到此处,他对今科取士便生出几分期待。几百名新进士中总能擢拔出一批好苗子,得用的人才实在多多益善。
沉思间御辇已经行至后宫,他见到丽嫔着一身鹅黄色宫裙,正带了两个宫女从御花园中出来,见了御辇就避到道旁。
“宁馨可是刚去了园中?”天宜帝道,丽嫔自在兰亭宫前摔倒小产后一直无精打采,近几日日像是情绪好转许多,重又有心情梳妆打扮了,他见了倒也舒心。
“陛下,”丽嫔盈盈行礼,“臣妾本来在园中赏菊,可巧公主拉了宁王殿下进园,要到枫晚亭中写字谈心,臣妾就出来了,正想回宫。”说着,用带点期盼柔情的目光望着皇帝。
“去吧,朕明晚再过去看你。”天宜帝挥挥手。他这时才想起洛凭渊今日该是给雪凝带了字帖,这会儿多半正在欣赏切磋。定是洛雪凝的主意,不肯好好呆在宫室里,还要贪图风雅跑来御花园。
丽嫔高高兴兴地回宫去,天宜帝记起那个小小的赌约,便生出几分兴致,对吴庸道:“停下,随朕到御花园中走走。”
枫晚亭是一座八角的玲珑小亭,周围栽了一片青翠竹林,在御花园一角营造出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境,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令人从心底生出沁凉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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